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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又是晨日。

  冷冬已过大半,腊梅也要凋落。

  管心佑才从床上起身,便听见叩门声。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一日,才睁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将铜盆放於桌面,然後退离至一旁。

  他走过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数天前,冬日的热水已转成初春的温流。这个丫鬟,不用他开口吩咐,就连这样的小事都会注意到。

  或许,这是她在他身边数月来,他不再曾想更换其他奴才的最大原因。

  在他的认知里,「下人」不是人。至少,至少不是跟他一样的人。

  命不同,运不同,得到与拥有的也不同,简直云泥差别的高贵与低贱。既然拿他们管府的银子做事,他这个主子会有哪里不满意就全是他们的错,差遗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净完脸,他只需伸直手,柔软且带有暖意的外袍就很快地从後穿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结福退开,就代表更衣已经结束。

  正要如往常般去向祖母请安,尚未移步,一阵清淡的白梅香就款款扑鼻。

  他意外地顿住,仔细察觉这香味来自於自己穿的衣衫。

  「……结福,」在脱口唤她时,他才发现自己头一回记住了奴仆的名字。「……你在衣裳上薰了梅香?」

  他以为她会先解释,一般都是这样的。

  但,结福的反应,只是抬起那总半低的容颜,然後,冲著他绽开一笑。

  「少爷喜欢梅花的香味。」她很小声地讲了这句,语调轻细,却肯定。

  她的面貌丑陋,笑容,亦不美。

  毫无吸引人之处,他看到也没有任何感觉。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她喜欢梅香,想著她总跬步不离地跟随於自己,若是要捡花办薰香,必定得趁他就寝时。

  夜深黑或天未亮时,她一个人在梅园里为他费心思?

  他不禁皱起眉。

  她这般努力,忠诚於他,没有丝毫怨言,是想要些什么吗?

  讨他欢心,进而得宠?

  管府财大业更大,奴仆百来人,他看得多,只消她稍微露出尾巴,就足以让他知晓她在打什么算盘。这个丫鬟处处显见用心,他心里也不是没猜测过。

  管心佑等著她说出解答。

  然而,她只是低著头,沉默又守本份地退到他的左後方。

  适才开朗的表情,犹如白日梦见昙花开。

  或许是以退为进?

  他这样想著,不再和她交谈,仅望她一眼,便跨过房门走出去。

  结福如同以往地跟著他,宛若一抹只能卑微依附并且毫无存在感的淡影。

  在往後的半月内,她也不曾如管心佑所预料那般提出什么要求。

  就在管心佑就要忘记这件事之时,才忽地想到,她那天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终於做了件令主子愉悦的事情,所以小小欣喜的样子。

  第二章

    「唷,结福啊,最近可真难看到你啊。」

  结福手捧暖火小炉,在廊上碰巧遇著数名年纪较长的婢女,便给拦住了。

  「春桃姐、夏菊姐。」她有礼地回应道。

  「怎么?伺候少爷是不是很辛苦啊?」春桃有些尖锐地问道。

  「春桃,我想结福勤快俐落,少爷应是很满意的。」夏菊搭接道。

  其实她们和结福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和她共事也有段时日,虽不足以深入了解,但也明白结福安静单纯,并非什么坏心眼的家伙。

  只是她们几乎每个人都伺候过管心佑,下场当然是遭到撤换,所幸是管老夫人明理,也深知自己孙子脾性不好,没让她们滚回家吃自己。如今,却出现了一个待在少爷身边这么久的丫鬟,别的不说,就怕老夫人认为根本就是她们几个不够认真才做不到,这可让人难以高兴了。

  「你这小火炉是要拿去给少爷的吧?姐姐们挡路了?」另一名结福比较不熟悉的宝香插嘴,语调同样冷凉。

  「没有。」结福摇头,像是没感受到半点恶意。

  「好了好了,让她走吧。」年纪最大的巧儿缓颊道。她在老夫人身边十年多,结福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春桃等人也只是一时酸气忍不住,奚落几句後也就算了。

  打发其余人,巧儿转向对结福道:

  「结福,委屈你了,赶快去吧,不然少爷会骂人的。」少爷的事情听得多了,但毕竟是自己主子,她想结福只是认命地在忍耐。

  结福顿了顿,对著巧儿缓缓露出微笑:

  「结福不会委屈啊。」

  巧儿一怔,结福便欠身,越过她离去。

  结福的脚步有些快,她不是害怕被管心佑责备,只是今儿个天冷,少爷要在外头看戏,若是没有暖炉温身,可能会得风寒……

  「结福,你在做什么?」

  才回到管心佑居住的颖明园,清雅的男嗓从後传来。

  结福回首。「啊……少爷。」

  管心佑穿著一袭蓝丝绣纹的白色锦袍,站立在她身後,对她手里的小暖炉瞧了一眼。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眼。

  「你去哪里了?」他随口问。

  「啊,我……」她尚未说完就被打断。

  「丝纺带了春夏的新布过来,我现在要去大厅,让他们量身……我有块玉佩落在书房里了,你先去拿来,再到大厅找我。」他淡淡地交代著。

  「咦?」结福登时傻住。少爷是说今儿早要看戏的吧……她应该是没记错……「少爷……可是,戏班子正在等您……」

  管心佑欲离的步伐稍停,侧首皱眉。「戏班子?」

  她望著他,半晌,遂启唇:

  [……不,没事,是结福弄错了。」她匆忙道:「结福现在就去书房。]

  他轻瞥,随後就往另边走开。

  结福送他离去後,先是将小暖炉放回房里温著,接著去梅园向已经著服的各位伶人道歉。他们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戏班,她始终躬身默默地承受所有指责,态度诚心诚意,才平息对方怒气送出府。

  然後,还得将因为要看戏摆放於梅园的桌椅、清茶、点心全都收拾乾净,等她在书房找到他忘记的玉佩,赶至大厅时,选布量裁都已经结束。

  [哎呀,结福,你可来得慢了。」也陪著管老夫人的春桃捱近耳语。

  管府一年做两次衣服,总是选择城里那最有名的「天方丝纺」特别前来,除了主子外,通常在场的下人也有幸能够用剩余的布料得到一些奖赏。如春桃夏菊等人,这次就得以做两件丝裙,绸缎昂贵,样式也都十分美丽。

  [啊……」结福轻喘几口气,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令春桃有些自讨没趣。瞅见管心佑,她朝春桃颔首致意後随即定过去。「少爷,对不住,结福迟了。]

  「你的确是迟了。」与其说她来得慢,倒不如说她来得巧,他正好送走管老夫人就要回房,再多一刻,他就不会容她放肆。「……你早些来的话,或许过阵子也有新衣可换,不过……」他打量她一瞬,接道:「罢了,再美的衣裳,你穿在身上,大概也是无法相称。」

  言下之意,就是她面貌反正不好看,也就不必浪费。

  他不认为自己说话太过刻薄,因为这些是实话,结福勤劳归勤劳,下人的本份目前为止做得算是不错,就因为她只是一个丫鬟,否则他还不愿带她出门,丢了面子。

  结福抬手抹去额前的薄汗,她并不在意什么新衣。仅浅浅地笑:

  「少爷……让结福帮你。」她恭敬地福身,将掌中的翠玉系在他的腰间,红绳形成漂亮的结。

  管心佑瞅住她半低的侧脸,她软热的掌心汗湿,没有腧越触碰,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哪里让他感觉到……非常地不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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