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狄云栖攒眉蹙额,折扇一挥,迅速打断了他,「狄总管,你有完没完?你再这么谍谍不休,我可要叫狄扬备马,夜宿醉芙楼了。」
狄谦脸色为之一顿,只好赶紧噤声,摇摇头,从心底发出一声无言的悲叹,垂头丧气地穿过花叶扶疏、鱼翔碧流的庭园榭舫,决定上祠堂跟老侯爷诉苦谢罪去。
狄云栖轻轻合起那把白玉折扇,徐徐起身,仰首望著浩瀚的苍穹,缀缀闪烁的繁星,欲隐还现的明月,不禁摇头轻吟著一首古诗:
寥寥东郭外,白首一先生。
解印抓琴在,移家五柳城。
夕阳临水钓,春雨向田耕。
终日空林下,何人识此情?
缓缓地,他拾阶而下,任晚风拂面,衣祛飘然,他迳自踽行,掩映在琼林园暗香疏影、岩壑幽深的美景中。
☆
正德三年,暮春时节,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细雨绵绵的帘幕中。
当朝天子朱厚照已经许久未上朝听政,整日沉溺在豹房里享乐逸游,擒拿格斗,过著游手好闲、醉生梦死的生活。
豹房是建于紫京城西华门,濒临筒子河。
是刘瑾为阿谀皇帝,下令驻守全国各地的内臣想办法筹钱兴建的。
于是,白银堆积如山地涌进大内,豹房就在刘瑾的威淫谄媚下,鸠工兴建。
被送入宫中的奇禽异兽种类繁多,不胜其数。除了老虎、狮子、大象、狗熊、豹子外,尚有鹏乌、巨鹰、猫头鹰、飞鼠,可谓是一座典型而巍巍壮观的皇家动物园。
或许是受了刘瑾、张永那些出身市井的宦官影响,好玩成性、花样百出的明武宗对市民生活亦深感兴趣,特命人在豹房不远处,模仿京都闹市的样子,设立了一个市肆(商店区),交由太监负责经营。里头有「卖」吃的,也有「卖」布的,有酒楼,亦有歌厅舞馆。
据悉,那家名叫「廊下家酒馆」的酒店,是特别仿照以前李凤姐在梅龙镇所开的那家酒馆兴建而成的。
心血来潮时,武宗会兴致勃勃地命一班宦官打扮成店家的模样,端著算盘,手持帐薄,装模作样,煞有其事地在那里讨价还价,还刻意派遣专司市场管理的「市正」负责调解工作。
而他这个自导自编自演的皇帝老儿则在一干太监的簇拥下,溜进商店搞一些偷偷摸摸的活动,或干脆在酒楼里喝个酩酊大醉,不必上朝理会那些枯燥无聊的奏章。
此外,他还请一些奇人异士、喇嘛,乃至蒙古的国师、回教的祭师住进豹房,讲各种奇闻轶事让他这个「教主」开心解闷。
最近,他又迷上了一种名为「降龙伏虎」,可以驯服猛兽的拳术,要一位远从西域而来的和尚赫赫鲁悉心传授。
这日,他特别宣召宁阳侯狄云栖进宫,到豹房陪他练这套「降龙伏虎术」。
只见他舞拳劈腿,连环进搏,猛如雄狮,好不威风。
「宣之,你瞧这套拳法朕舞得如何?」朱厚照得意洋洋的停下来,转首询问著狄云栖。
「气势磅礴,虎虎生风。」狄云栖气定神闲地摇摇折扇,简单扼要的送上恭维。
朱厚照颇为受用,他得意洋洋的接过内侍送上的绵巾,抹了抹汗水淋漓的脸,「那个西域和尚赫赫鲁,也说朕是个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朕若不是生在帝王之家,铁定可以成为雄霸武林的一代枭雄!」
「陛下天纵英明,聪颖过人,就算不贵为九五之尊,光凭你那身精湛的绝学,亦足成为傲视武林的功夫皇帝。」狄云栖笑意吟吟的发挥长袖善舞的技巧,果然哄得朱厚照沾沾自喜的笑咧了嘴。
「宣之,你跟你爹果然不同,风趣幽默多了,难怪我娘会格外疼你,连馥柔那个从不服人,刁钻精灵的丫头都对你含糊三分,另眼相看,可见你做人十分成功,是个面面俱到、魅力无穷的万人迷!」
「陛下过奖了,这是太后恩典,公主抬爱,臣何德何能,不敢居功!」狄云栖急忙打躬作揖,连称不敢。
朱厚照拍拍他的肩膊,「好了,这里不是干清宫,你我是表兄弟,你就不必跟我拘泥客套,搞这些令人不耐的繁文褥节了。」说著,他顺手接过内侍送上的莲子汤,大剌刺地坐在锦垫上,喝了一口,又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
「其实,朕说的都是实话,打从朕登基以来,那些一板一眼的朝中老臣,一天到晚上疏参奏,在我面前啰嗦个没完,要我什么清心洁己,延访公卿,听用忠谏,摒去邪谀,节省滥恩,谨修边备,这还不打紧,他们又说我宠信小人,偏袒刘瑾,要我急诛八虎,力振朝纲。其实,老奴才他们有什么过错?尤其是老奴才,他善解人意,劳苦功高,懂得为朕分忧解劳,处理繁琐的国事,批阅奏章,让朕可以无后顾之忧的待在豹房练拳健身,陶冶身心。他们不喜欢老奴才,就拚命地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弄得朕焦头烂额,烦不胜烦,幸好,你跟他合得来,否则,朕这个皇帝可就难为了。」
「刘太监忠心耿耿,是皇上身边不可或缺的一员爱将,臣再愚昧,也不敢对刘太监不敬,让皇上您龙心不安啊!」
朱厚照甚为满意的连连点头,「要是朝中的文武百官都能像你一样知分寸、识大体,朕就高枕无忧了,」说到这,他眯起眼沉吟了一会,审慎地望著狄云栖,「宣之,你是真的心中坦然,一点也不怨恨老奴才抽了你的军权,将羽林军交由谷大用掌理吗?」
狄云栖朗朗一笑,「陛下,臣对权势富贵一向看得很淡,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安安逸逸、逍遥自在地当个皇亲国戚已是人间一大享乐,这羽林军维护京畿安危的重责大任不扛也罢!」
朱厚照颇有同感,「你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这也就是朕会器重老奴才的原因,有他在,朕可以不看奏章,不上朝理政,悠悠哉哉地待在后宫尽兴享乐,不过……」他若有所憾的皱皱眉头,「朕这个皇帝当的还真是有点窝囊无奈,不如你这个侯爵快活惬意。」
「皇上言重了。」狄云栖淡笑道,「你贵为天子,权大势大,富及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爱怎么呼风唤雨也无人能管,何叹不如臣一个小小的侯爵呢?」
「话虽如此,但我身为人主,上有母后干涉,下有皇后监视,偶尔偷溜出宫,便已引起骚动,让母后唠叨不休,再三警戒,尤其是去年在黄梅镇险些遇刺,母后更是管我管得紧,稍有点风吹草动,她就紧张不已,传我到慈宁宫挨训,你说,这种来去不得自在的生活,虽贵为天子又足乐哉?!」朱厚照怅怅不欢的说道。
「陛下,太后不让你随意出宫,是为你的安危设想,而皇后……」狄云栖犀利洞烛的笑了笑,「还不是怕你再弄出另一个俏丽可人的李凤姐,害她在坤宁宫独守空闺,寂寞难耐啊!」
「哼,她就是心眼小,妒性重,喜欢拈酸吃醋,所以,朕宁可宠幸一名小小的宫女,乃至民间村枯,也不愿移驾坤宁宫,看她那张令人反胃的晚娘面孔!」朱厚照双眉一攒,无限恼怒的哼道,「哼,若非有母后给她撑腰,我早就摘了她的后冠,让她到冷宫去饮醋纳凉!」接著,他又羡又妒的望著但笑不语,潇洒不草的狄云栖,「还是你命好,不但可以明目张胆地窝在京师的窑子里左拥右抱,风流快活,又可以游遍江南的烟花之地,与艳名远播的花魁游湖赏景,把酒同乐。想想,真是让朕心有不平、心有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