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悲伤地审视他,已无法从他的面容中瞧出任何端倪了。
「在回疆时,你亲近我,真的是别有目的吗?」
「还记得妳大哥曾经说过的话吗?」
格沁笑得浪荡不羁,心头却在淌着血。
「妳大哥曾说过我全身上下的骨头,没一根是有诚意的。放眼整个回疆,只有图尔思才是最了解我的人,他还让妳别太相信我,免得被我卖掉了都还不知道。」他的笑容愈显夸张。「是妳太傻,没听自个儿大哥的话,却要信一个不解真心为何物的浪荡王孙!」
「你对于我……」孅孅的嗓音既抖且颤。「真的从不曾动过心?」
他静静觑着她,瞳子冷淡。「基本上,我比较喜欢的是得费尽心思才能求得的女人,而不是……」
他逼自己残忍,以求减少她日后的痛苦。「那种自个儿送上门来给亲亲的。」
玉容惨澹无色,身子颤若秋风枯叶。
孅孅咬紧唇瓣,很想一巴掌向他掴去,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的心好痛,痛彻入骨,那痛楚传到四肢百骸,她心底有个角落,正在慢慢地死去。
屋内一片死寂,好半晌后,她才能以仅存的力气,抬头看他。
「我不问过往,也不问当初你亲近我的目的,那些我都不在乎了,我只是来实践我的承诺。我曾说过,只要你开口,天上地下我都会去的,而现在……」音搦身颤。「你真的要我嫁给你们的皇上?」
雪落无声,好生安静,雪花不仅冰封了外头的世界,似乎也禁锢了这座酒肆。
格沁终于抬头,迎上了孅孅的视线,面无表情,他点了点头。
随着他的动作,黑钻般的瞳子在瞬间失去了所有亮彩。
孅孅也跟着呆滞地点头。
「好!你要我嫁我就嫁,你不用在这里喝闷酒,可以安心复命了!」
她转身开门冲出了屋子,脚步踉跄蹒跚。在即将失控、眼泪夺眶而出之前,她必须加快脚步--
雪花瞬间就掩没了那小小的白色身影。
独留格沁,失魂落魄,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再也收不回视线。
第六章
夜深人静,哭音袅袅。
那伤悲的泣音若是在坊间,肯定让人生怜,但在皇宫深苑,妃嫔多得数不清的地方,半夜里听见女人哭是常有的事,是以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只是……
负责巡守这一区的禁卫军忍不住搔首。
这「回香宫」里据说住的是回疆来的贵客孅孅姑娘,明日宫中大宴正是为了她,听说是皇上要纳她做新妃,又不是要被人打入冷宫,真不懂她是在哭啥?
皇恩浩荡,有多少女人穷极一世都还索不到,瞧瞧那堆在屋里满山满谷的奇珍异宝,就知道皇上对她有多好,怎么还不满足呢?
摇头不解的禁卫军渐次走远,而那伏在枕间哭泣的人儿,仍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没出息的丫头!做什么哭成这副德行?!」
一把粗哑老嗓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力,孅孅先是愕然回首,接着泪眼婆娑地扑进了一个立于雕栏碧门旁、短小精干的黑衣老人怀里。
「师父!」
虽是开心娇嚷,但那哭得太久的嗓音却仍是微哑的。她摇着那双枯瘦有劲的老手。「您收到徒儿的信了?」
「那当然!要不师父长年隐居在黄山之上,又怎会知道妳来了中原?」
肃冷着脸的黑衣老人是个情感内敛、固执倔气的长者,即使和这唯一的宝贝徒儿久别重逢,脸上却是一片冷静,径由着孅孅将他带至桌边坐定,再看着她恭恭敬敬奉上热茶。
孅孅暗想,幸好这一夜她早已支开了所有仆役丫鬟,想要独自伤心,否则她这独来独往、脾气有些别扭的师父,可是素来不见陌生人的。
与师父逍遥散人结缘是在她七岁的时候。那时,甫自中原到回疆行脚的逍遥散人,一见着孅孅就直夸她是块值得琢磨的璞玉,硬要孅孅拜他为师。
但他向来孤僻,不爱惹人注意,是以特别叮咛孅孅别告诉人,说他传了她功夫、会中原武学的事情。
师徒情缘一结七年,直至她十四岁,逍遥散人才离开回疆,而后一别至今。
两人虽分开了两年,但孅孅对于恩师的崇敬半点未曾稍减。
「一来就见妳哭……」逍遥散人边啖茶边开骂:「惹不惹秽气?!」
「对不住,师父……」
孅孅泪眼汪汪、心虚垂眸,猛吸鼻不让泪水落下。师父向来最瞧不起的,一种叫做窝囊废,一种叫做好哭鬼,在老人家的观念里,凡事均有解,只要全力以赴。哭?那叫做废物行径。
「甭再哭了,去收拾东西吧!」逍遥散人重重搁下茶杯,皱眉吩咐。
「收拾东西?」歼蜡傻眼。「上哪儿去?」
「跟师父回黄山修行习武,过几年,师父亲自下山帮妳择个英雄夫婿。」
话说完,老人移身立起,直走到门边才发现徒儿还杵在那里,没个动静。
「妳这是怎么回事?」逍遥散人回头又骂。「是信不过师父的本事,能带妳出这皇城金丝笼吗?」
「不是的,师父,徒儿当然相信您的本事,但……」孅孅嗫嚅,美目水气蕴然。「但孅孅……不能走。」
「不能走?!为什么?」逍遥散人垮下老脸。「瞧妳方才哭得要死要活的,别告诉师父,妳是因为开心明天要嫁给那个色老头儿了。」
心情虽低落,她却忍不住有些想笑。普天之下,也只师父这样丝毫未将权势放在眼里的世外高人,才能高喊着大清皇帝是个「色老头儿」了。
见徒儿摇头,半天仍没有收拾包袱的动作,逍遥散人再度开炮了。
「那是因为妳的亲人遭他挟持?不怕,师父去救!」见孅孅摇摇头。「因为他威胁说妳不从便要灭妳族人?」再摇了摇头。「因为他说了要给妳天大的富贵荣华?」
若非不想引来闲人,逍遥散人早气得拆桌踹门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孅孅贝齿用力咬唇,终于开口。「为了……为了格沁哥哥。」
「格沁哥哥」?!
逍遥散人怒目瞇紧,侧头思索。那又是何方的武林高手?
明知师父会生气,但从没向师父撒过谎的孅孅,还是小小声地将格沁将她由回疆哄回中原,以及如果她不嫁他们皇上,格沁就会受到牵累的事儿全盘托出。
「荒谬!」
逍遥散人将双手交握身后怒踱方步。
「妳这蠢丫头,竟宁可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去保护一个欺骗过妳的男人?!妳不但是疯了,且还是蠢到无可救药!我不管!反正妳今儿个非得跟为师的走不成。我可不许我唯一的徒儿做出这等蠢事……喂!丫头,妳在做啥?」
停下踱步,逍遥散人瞪大老眸,因为看见了乖徒儿跪在地上,朝他磕头拜了三拜。
「师父,孅孅对不起您,辜负了您的辛苦教诲,也让您失望了。孅孅知道自己很傻、很蠢、很没有本事……」
水漾珍珠一颗颗断线似的淌落,让人瞧了煞是心疼。
「但孅孅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走,因为我若走了,格沁哥哥就会被他们的皇帝责难甚至愆罪。我不能……无论如何不能,不管他如何待我……」孅孅嗓音微弱却固执。「我都不能让格沁哥哥有事的。」
老天爷!
活了六十多载的逍遥散人首度被吓到,这蠢丫头究竟是中了什么蛊?竟会为了个坏男人,再如何委屈也要留在皇城好让他脱罪无事?无论如何不愿弃他于不顾,海角天涯、四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