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伯伯教诲。」傅红叶冷著脸回答,不著痕迹地将那个红包放回桌上。「修业进学、立身扬名,侄儿还是应该凭自己的本事。」
慕九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小伙子年纪不大,志气不小,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哈!要不是我家丫头还小,老九就把女儿送给你当媳妇了。」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傅红叶闻言,却是臊红了脸;见慕晓书冲著自己直笑,忍不住偷瞪了她一眼。
哼!我三岁就能背诵三字经,五岁能默唐诗三百篇,教育部专案越级读高中的天才,才、才不要娶你这个只会贪吃胡闹的野丫头……
「哥哥,吃饼饼,哥哥爱吃蛋黄的,这两个都是蛋黄的。」慕晓书又挣脱母亲怀抱,爬到傅红叶身上,张著一双大眼睛,手中两个月饼很努力地塞到他的嘴巴。
「这丫头虽然傻呼呼的,倒是记得你爱吃蛋黄馅儿的月饼。」郁汀芷又惊讶又好笑,也不阻止女儿胡闹,只是掩嘴觑著傅红叶直笑。
傅红叶却是被闹了个手足无措,打不得、骂不得,只得抱著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怀中,低声警告道:「小丫头安分点!再不乖,我就把你吊到外头桂花树上。」
「这丫头可不怕你呢!」郁汀芷见女儿眉开眼笑、一脸神气地坐在他的怀中,促狭地说:「晓书很喜欢你,那你呢?喜不喜欢我女儿?想不想娶她当新娘子啊?」
傅红叶脸更红了,顾左右而言他。「今年中秋来的人更多了,好多叔叔伯伯侄儿都不认得。」
「你慕伯伯爱热闹,喜欢交朋友,趁著中秋月圆,就把一些好朋友都邀来一同过节了。」郁汀芷点了点头,不再逗他,压低了声音,按次儿一个一个帮他介绍。
「莫清流莫医生你是认识的,艋舺一带最出名的外科圣手;坐在他旁边的那位是韩漱石,敢言时报的主笔总编,出了名的敢言敢说、敢作敢当;再下头那位穿灰色西装的中年人是T大哲学系的教授谢梦尧,道德文章都是第一流的……那个戴金边眼镜的老先生叫周培玉,是东京帝大毕业的名律师,也是府城那边的意见领袖……」
傅红叶愈听愈惊。这些人都是台湾当代最了不起的读书人啊!为什么他们会来赴慕九的宴席,还、还对他那么尊敬拜服?
「孩子,看人见事不能只看表面啊!仗义每赖屠狗辈,汉初的樊哙也不过只是个杀猪屠狗的出身而已,然而千古之下,又有谁敢小看了这位英雄?」郁汀芷脸上含笑,意有所指地说:「你天资聪颖,也就难免有些恃才傲物。听伯母一句话,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啊!」
傅红叶心中一凛,低声说:「侄儿糊里糊涂,只怕想错了许多事情;多谢伯母提点,侄儿受教了。」
郁汀芷欣慰一笑,回首看丈夫时,却见他眉头微蹙,正在和韩漱石说话。
「……子凡老弟呢?怎么没来?他是吃公家饭的,不会连中秋节也要加班赶业绩吧?」
「他不是不来,是不能来。」韩漱石叹了一口气,脸上若有重忧。「今早台北地检处忽然发出拘票,子凡已经被收押禁见了。」
慕九脸色变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收押了?」
「子凡是老实人,信了政府的鬼话,才、才……」韩漱石语调已经有些哽咽,黯然道:「他信了上头『肃贪养廉、澄清吏治』的口号,向政风室检举了十几个收黑钱的长官同僚,谁知道一夥人却串通好了反咬他一口,所以就这样子惹祸上身,被检察官依贪污罪收押起诉了。」
「沸沸扬扬地通过了『惩治贪污条例』的修正案,将贪污罪的法定刑责加重至死刑、无期徒刑,也难怪子凡会以为上头这次是玩真的了。」周培玉接口,口气中有讥刺,却有更多的悲愤。「一窝子的贪官,子凡偏要独善其身,早就被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硬要去捅马蜂窝,这可不刚好落入别人准备好的陷阱里头?」
「原来你们都知道这件事了。」慕九脸色愈来愈难看,忽然重重一捶桌子。「他妈的!你们还当我是朋友不是?子凡老弟出事了居然不通知我一声」
韩漱石吓了一跳,呐呐地说:「本、本来的确是该告诉大哥一声,只是大哥最近和政府冲突过好几次,闹得很不愉快,所以、所以……」
「担心我惹祸上身?」慕九冷笑,说话也不客气了。「你未免太小看老子了。操你妈的!慕九什么时候怕过麻烦了?」
韩漱石被骂得哑口无言,满脸胀得通红,莫清流只得笑著缓颊。「你先平平气,我想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你最近揽了太多事,听说已经被情治单位的人给盯上了,再不设法韬光养晦,只怕……」
「老子行得正坐得稳,怕他个鸟?」慕九打断他的话,盯著周培玉,大声说:「周老你是学法的,该怎么把子凡老弟弄出来,总该有些办法吧?」
周培玉有些失神,涩然一笑。「法条万条,不敌黄金一条啊!肃贪虽说是喊假的,总还是要宰些倒楣鬼做做样子,子凡这头傻鸟偏偏这时候撞了进去……嘿!现在法院里头那些大爷可乐坏了,坐地起价,黑了心就等著收钱。」
「既然可以花钱消灾,那就容易多了。」慕九却是松了一口气。「上下打点下来,你看要多少钱?」
「没有六、七百万,子凡一条性命只怕救不下来。」周培玉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倒抽了一口凉气。
慕九略一沈吟,转头对妻子说:「迪化街那间铺子,老吴一直很有兴趣,你明天叫他过来一趟,我现金六百万让给他了!」
郁汀芷闻言,脸色一白,欲言又止,终於还是点了点头。「我明天一早就请吴老板过来。」
周培玉见他如此义气,早已热泪盈眶。「这、这怎么可以……」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这年头好人不多,好官更少,子凡老弟的命要是救不下来,就没天理了。」慕九摆了摆手,爽朗一笑。「只是委屈了老先生充当司法黄牛,和那批黑心鬼打交道,我才真有些过意不去哩!」
「说来说去,最没用的还是我们这些读书人了。」始终沈默不语的谢梦尧忽然开口,语调落寞。「为文臧否时政,却一点建树都没有,还老是给大哥惹麻烦。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是啊!」莫清流酒喝多了,触动情怀,满腹牢骚倾泻而出。「一心医国,也不过是狗吠火车而已,倒是留了一大堆烂摊子给老九收拾……对了,你们听说了没?有些人不怀好意,硬把咱们这夥人叫做什么『十三灾星』,一心想收拾掉我们哩!」
一番话说得大家悚然一惊。在这风雨飘摇的年代,除了党禁、报禁,更严禁非法集会结社,说这些话的人居心叵测啊!
傅红叶好不容易把晓书哄得睡著了,发现屋内空气忽然沈闷了下来,抬眼一瞧,却不经意瞥见窗外数名蒙面黑衣人正翻墙而入,轻手轻脚犹似狸猫,不闻丝毫声息。
「什么人!」他失声惊呼,引来众人侧目。
然后,一切就如同噩梦一般,也像默剧一般,黑衣人旋风似地冲了进来,掩嘴割喉、见人就杀,鲜血流了一地,惊艳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