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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洵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意愿,只是别开目光,淡声道:“我只是觉得讨厌。讨厌那种凝聚众人目光的遥远,讨厌那种可以和所有人融成一片,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性格,讨厌那种单单在意被排斥却不在乎对象是谁,讨厌她完美得没有什么用心去记忆,讨厌那种残忍的完美。”

  “讨厌,是吗?”讨厌是全然的否定,是全然的不在乎,或者是来自更深的在乎,更深的失落?当一个人会因为失去什么而感伤怨怼时,是不是他对于所失去的事物仍旧存有依恋之情?即便是无法原谅,无法重新来过,然而内心隐埋的角落是渴望错误得以恍若幻梦般结束的吧?

  他点点头,“嗯,我讨厌她。从很久以前,没有改变过。”

  “可是,”玎妮提出心里的疑惑,“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在乎,真的会有讨厌的情绪?真的会有那么浓厚的讨厌吗?”

  “喜欢?”李洵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是的,喜欢。”她注视着他的眼,语音清晰地说:“如果不是喜欢,那么对于另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不会在意的,不是吗?非羽姐心里是怎么想的,并不是那么重要,不会造成这么多的讨厌,是吧?”

  他摇摇头,不愿意朝这方面多做思考。“但是她伤害过我,你明白吗?”

  “如果不在乎,那要怎么造成伤害?”玎妮反问他,“因为喜欢而伤害,也许会越来越——”

  “我说过了,绝对不可能。”李洵什么也不想再提,绕过玎妮,加入了狂歌热舞的行列之中。

  绝对不可能,他这么多年对非羽的介意,怎么会为了单单的喜欢?他有什么理由必须喜欢非羽?喜欢一个从来没有在乎过他的人?喜欢一个将他彻底遗忘的人?他何苦这么虐待自己?

  非在舞池中狂肆地舞动身躯,他的发随着节奏飞散,任意在空中画下道道惊叹号。他高挑的身影在七彩绚丽的雷射光照射下,如此显眼而夺目。四周开始响起欢呼,像是骚动似地引人侧目。

  他脑中一直在想着,关于“喜欢”这个字汇、关于十年前,首次看见非羽时的惊讶。

  那是初入学的盛夏,他沿着校园缓缓而行,在树影浓密处意外瞥见一道乘风而舞的身影。穿着铁灰色衬衫,散着长发的非羽以熟练的舞步游移在闪动的光影下。那情境之美,迄今仍令他屏息。

  等舞蹈结束,他才留意到树林的另一侧已围了不少被非羽称为友伴的人,他们簇拥着她,如此亲切而充满欢笑。那时候的自己,第一次体悟非羽的遥远。

  如果说,这就是喜欢的开端,那么大学四年,分别六年,这漫长的十年里,他究竟为了什么执意这样的投入?这么做不是荒唐得可笑吗?

  他怎么可能喜欢非羽?绝对没有这个可能的。李洵努力说服自己。

  ???

  讨厌吗?她克服了多少排除不掉的烦恼才终于走到这里,但没想到的是,被否定的结果依然不变。即使在压抑下童稚时期悲戚的往事,逃离备受限制的兑家之后,那么努力地想活得忠于自己且让周遭的人认同,却还是失败了。

  非羽沿着街道走回家,如同无望地涉过辽阔的死沙,一履一步都是那么的迷离。又仿若踩踏于万丈云雾之中,不清不楚不能明了。无意之中记忆起很多事,很多关于“讨厌”这个语汇的资料在她心中隐隐流淌而过。

  在可以追溯的童年里,家是明亮温馨的城堡。她喜爱站在大厅的落地窗前,将面颊贴在玻璃上,张望着屋外如黄金般闪耀的阿勃勒,灿烂的阳光底下,那飘落的叶片有若光之碎片。

  在那里有着浓浓的幸福,有温柔美丽的妈妈,和气潇洒的爸爸,还有亲爱的哥哥以及牙牙学语的妹妹。那是非羽记忆深处最原始最根本的家,一个揉合世间美善于此的完美的家。

  只是这样的幸福没能延续永久,也许所谓完美完善完全的境地,其实是人类扭曲现实捏造出的幻象吧?非羽不知道,只是知晓那个和气潇洒的爸爸在某一个冬季患病死亡,永远地离开幸福境地,到了一个她再也触碰不及的世界。

  然后,温柔的妈妈开始生病。病痛、哀愁、以及担心,开始在他们幼小的世界中蔓延,像打翻了一坛黑暗的染料,无声无息中浸染了原有的光明璀璨。他们搬离了那个有漂亮庭院的家,陆陆续续又迁移数次,最终搬到一个窄小脏乱的公寓。也是那时候,妈妈已重病卧床,看是再难康复。

  那时候非羽仅六岁,在她灰暗的记忆里,长她两岁的哥哥总在下课后沿街叫卖口香糖以赚取微薄金钱,而她则在傍晚市场收摊时,沿道捡取被丢弃的蔬菜做为晚餐。这是她的家,仿若由天堂堕落炼狱,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苦疲惫。但她并不怨怼任何人,只是一再告诉自己,能够保护妈妈既已足够。

  一直到记忆中的某一个夜晚,重病的妈妈像是凝集所有气力地为他们仔细梳洗,然后什么也不说,带着他们出门。

  路途上没有一句交谈或对话,只有似无止境的沉默下去,最后他们来到一栋欧洲古堡似的建筑。伫立在庞大雄伟的宅邸前,她莫名地被不安的恐惧所笼罩。有一种幻觉,认为一旦踏入这里,将遭受被吞噬的命运。

  大门的守卫冷漠地挡下他们的去路,她第一次看见妈妈以昂然的气势挥了挥手中的物件,守卫们竟恭敬地敬了礼,开启大门。尚未走进屋内,已有若干仆役出来迎接,在他们的恭敬与妈妈的冷淡中,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奇诡。

  终于,在进入屋内大厅时,他们见着了此行主要会面者。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英挺的男人,他长长的发向后梳绑,玻璃镜片后的目光是死寂的寒冷,俊朗的五官上却有着不容亲近的仇视感。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男人咬牙切齿的质问。

  “我会走的。不过这些孩子,”妈妈似乎很艰难地启口,话语中有挣扎过的犹豫。“请你照顾他们,好吗?”

  “既然是你带走的东西,就没有理由要我照顾。”男人注视着妈妈,两道蹙紧的眉深锁着看不透的情绪。

  妈妈咬了咬唇,语气苦涩的请求,“我病了,也许活不了多久,所以——”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男人截断她的话,无情地说:“还是你企盼我帮忙找医师,救回你的性命,好让你再回到那男人身边?顺便帮你看顾这些拖油瓶?”

  “他……他已经死了。”妈妈低咳几声又说:“再也没有人可以照顾这些孩子了。他们还这么小,没有办法独立生活的,所以——”

  男人冷笑,“我说过了,他们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他们……”妈妈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地说:“他们是你的孩子,身上流着你一半的血,他们是你的孩子呀!”

  “我的孩子?”男人别开目光,语气冷漠得残忍,“到现在你才这么说,那么,当年带着我的孩子私奔的你,又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这三个孩子和我姓兑的没有关系?你不是说,我们的婚姻根本是个可笑的错误?你没有这么说过吗?”

  “我道歉。”妈妈点了头,蓦地跪在他面前,“只是恳求你,照顾非诩、非羽、非翎这三个孩子吧?拜托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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