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静静地听着,脑中开始回想着小时候的一些片段。
在她的印象里,她的母亲似乎真的不是个正经的女人——她记得小时候,当她在庭院玩耍时,那些隔壁的大孩子们总会隔着围墙抛砖瓦过来,说她妈妈是舞女。
那时她不知道舞女是什么,傻傻的去问她的母亲,结果还因为这样而挨了好几顿毒打。
“琪瑛是个好女人,虽然是在酒店上班的小姐,但她美丽又温柔,我很喜欢她,原本很希望能够永远跟她在一起;而她也愿意一辈子无名无分地跟着我。但后来……她怀了你,也顺利生下来了。有了孩子之后,她开始变得不再一无所求,她要求名分,要求我和我的妻子离婚。
我说过,我有家庭、有事业、有孩子,当然不能答应她这样的要求,所以我们之间开始有争吵、冲突发生,原本只是呕气、冷战,后来越吵越凶;她甚至抱着当时还未满月的你到我家大吵大闹。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喧闹,终于抛弃了她,断绝和她一切的来往……当然,我这么做,也同时遗弃了我的孩子,也就是你……”黄天义说到这里,深深地望了司徒一眼,疲惫哀伤的眼神有遗憾、有后悔,还有深深的愧疚。
司徒不由得听得呆了。
这么说,她真的是私生女?一出生就注定见不得光的……
罗烨听了黄天义所说,也觉得很难以相信。
没想到司徒竟然是这样的身世……那么她后来又为什么姓司徒呢?
罗烨想要了解究竟的心,比司徒更甚。
黄天义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因为我害怕琪瑛会继续纠缠我,影响到我的婚姻和家庭,所以后来我再也没有与她联络,也不敢去看看你,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我对你的印象,只停留在你还没有满月的模样。
再度得到你的消息是在五、六年后。那时候琪瑛因为过度虐待你,被新闻媒体披露出来,我才知道你们母女这些年来过的竟然是那样的生活。琪瑛在那件事过后不久就自杀了,听说你被送到受虐儿童收容所,我也曾瞒着妻儿到收容所去看你,好几次了……我假装要去认养孩子,但其实是偷偷地看着你生活的怎么样,过得好不好……”说着说着,黄天义眼中落下泪来,一时语不成声。
司徒听到这里,很想叫他不要再说了。
这些悲惨的过往,多年来一直在她心底缠绕焚烧,也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让它暴露出来?那明明是见不得天日的伤口……
她想叫他闭嘴,却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
“好几次,我很想跟院方申请领养你,但我不敢……我怕因为这样而影响到我原本美满的家庭;我害怕你的到来,会让我一向平静的家庭产生波涛;我更害怕妻子容不下你,不愿负起养育你的责任。我有许多许多的顾忌和恐惧,所以,我终究没有将你领回家去。
后来,我再到收容院去,却看不见你,跟社工人员问起,才知道你被一个姓司徒的先生领养了。那时候我又难过、又有一丝高兴,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可以好好疼你的家庭。小,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那位司徒先生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说到末了,黄天义情意诚恳的问道,多年后再度见到自己女儿的激切情绪,让他顿时忘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司徒望着眼前这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心中的情绪不知是该欣喜,或者是该怨恨。
当年那样的境遇,让她至今爱恨已分辨不清了。
她该欢喜吗?因为她终于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了?
她该怨恨吗?因为他当年明明知道她的存在,却……
不过,爱与恨,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想去恨,也没必要去爱……
司徒沉默了一会儿,蓦然转身离去。
“……”黄天义见状,不禁急忙出声相唤。
“王……已经死了。当年让那个名叫王琪瑛的女人杀死了。”她冷冷的说道,走出黄天义的货柜屋。“我是司徒。”
黄天义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愿意认他。当初他遗弃她们母女的时候,就已失去了当她父亲的资格。
她不承认她的母亲,当然更不会承认他……
现在的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儿子自杀、妻子病死,连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儿,也不肯承认他……他至今还拥有什么?
难道是报应吗?因为当初遗弃琪瑛母女,所以有今天这样的报应……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能怨,因为他确实亏欠她们太多——一辈子也还不完。
在他这无能又平庸的一生中,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怎样都弥补不了他的过失。
罗烨在离开这个晦暗的货柜屋之时,似乎还听到黄天义在喃喃自语——
“是报应……报应……逃不掉,还不了……”
? ? ?
回到台北的路上,车内的气氛特别沉默。
司徒一直侧着头看窗外,神情冷漠到令人无从猜测她的心思。
罗烨似乎想跟她说些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老实说,今天所听见的事情,真的令他非常讶异。
虽然他一直对她异常的言行举动感到困惑、好奇,也曾经去猜测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司徒竟然有那样的成长过程。
受虐儿童……被亲生父亲遗弃,又长期受到母亲的虐待,最后被送到受虐儿童收容所……这就是她成长的过程吗?他几乎不能想象。
他终于明白她身上那些伤疤是怎样来的了。
一想到司徒身上的伤,罗烨没来由感到一阵心痛。
当她还是那么小的孩子时,就遭受到那样的遭遇,怎么能怪她今日变成这异样冷漠的个性?
他和罗庭烟曾经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她从来不笑?从认识她以来,完全没见她展露笑颜过,有的只是无尽的漠然——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如果她有和一般正常孩童那样的成长过程,相信她绝对可以笑得比任何人更灿烂……
像她这样的女孩,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遭遇?
他一直认为,她应该得到别人最好的对待,没想到事实却是这般……
不愿认她、让她自生自灭的父亲;自幼虐待她、毫无人性的母亲;见不得光、私生女的身份……在这样的沉重的悲哀之下,还有谁能苛求她,应该要有怎样的笑容?
能够在那样的环境存活下来,已经很难为她了。
罗烨不禁心疼起她,为她所遇到的事情感到不平。
“你背上的刀伤,也是你母亲造成的吗?”他突然问道。
司徒闻言,心中猛然一惊——他怎么知道?
正要问出来,她忽然想到他曾经脱掉她的衣服,帮她拭干身子,会知道她身上的伤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说的话,其他的伤他也都看到了。那些丑恶、悲哀的伤痕……
原来他早就看到她身上那大大小小丑陋的伤疤,只是不问而已;但他一定常常以一种奇怪的眼光在嘲笑着她吧!?
她的伤痛,不是他能了解的。
面对事不关己的一切,人类通常只是个最无情的观众。
他一定会觉得她很可笑……居然是那样的出生背景——
受虐儿、私生女、被遗弃的孩子……所有不堪的身份,她都占尽了。
“有一天夜里,她拿刀砍杀我,我身上中了数刀,背上那道最严重。”她淡淡的说,仿佛事不关己。
罗烨沉下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哀痛。
他想起她做恶梦的那天夜里,在他怀里哭泣的样子。
她连现在都还会梦到那样的事情,连回想起以前的伤痕都还会痛,不难想见当年她被伤得多深……
因为怕再度梦到那样的事,她甚至好几夜不敢入睡;对她而言,这样的悲哀想必又大于伤痛吧!
“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我居然是这样长大的。是私生女,又是讨人赚的受虐孩童,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嫌我多余……”她自嘲地说。
罗烨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真的不肯认那个人——你的父亲?”
突然和从没见过面的父亲相见,他猜想她应该是高兴的,纵使那个人曾经对不起她们母女俩那么多,但毕竟还有一个至亲活在世上,她至少不应该是像刚才那么冷漠的态度吧?
司徒闻言,神情微微变色。
“他不是我父亲……”她缓慢地说,刻意冷漠的语气,带着几丝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迟疑。
说实话,知道她的亲生父亲还活在世上——纵使他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她,她也应该会觉得高兴,至少这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孤伶伶的活着;然而转念一想,她从小就没有父亲,现在他又何必突然出现?
就算今日她的亲生爸爸想认回她,她也不需要了——太迟,也太多余。
司徒严虽然对她不好,但最起码当初他肯领养她;一个连和她见面都不敢的亲生父亲,在她眼中的价值比司徒严更不如。
她宁愿那个人不要出现……
“你恨他吗?”
“没有感情,何来的恨?”她淡漠地说。
对于那样的人,她几乎想当成没有他的存在……恨他?她没那种多余的心力。
虽然他刚出现的时候,曾经激起她心中一些近似于爱恨的情绪,但转眼间,她突然觉得那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