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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页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相公记得……”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凉的?”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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