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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廉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莲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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