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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页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赌,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风波稍靖。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

  “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素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结论:“婉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我不搭话。也不迫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

  “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价你嫁给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良辰美景来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啊”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

  “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

  我笑:

  “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警扎辫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旅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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