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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别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冷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真的,有什么好听?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既得制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管插髯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相间。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他扯开嗓门直喊:

  “吃汤圆库!吃汤圆步!大汤圆一个铜锅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钢钢卖一只。”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有人说:

  “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钢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锅卖一只。”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钢钢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其实,我干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自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邓小汤圆绕着碗沿,咕咯咯滚转起来。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

  “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这个杀子刀的色情狂,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儿。

  哼着“吕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发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境界的,他都跃跃欲试。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

  然后扬长而去。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一发不可收拾。

  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名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我们静待它消化。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忧,不应该遇到报应呀。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不痛不痒,无灾无难。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儿?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你不喜欢我?”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

  “你不是说——?”

  “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是吗?”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的热情明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源,而是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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