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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页

 

  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包括他那不死的爱情。

  只是,他分明听到一下叹息。

  蒙天放警觉地四下张望。

  他见到一个身影。这是个意态阑珊的迟暮英雄,五十多岁了。他诧异于此竟有个幸免于难的局外人?

  他问:

  “这位老先生——”

  太阳尚没升起呢,空气中荡漾着破晓前的寒气。天际有颗巨大的晨星,如同举世孤寂的、眯设的独眼。薄明中,苍茫间,他缓缓地、缓缓地回过身来。

  他,就是秦始皇帝嬴政!

  衣履仍是一等,已经不起岁月。目光依然单锋,不忽而威,不过鬓发残乱——整个人有点过气。他仰天一站。

  蒙天放大吃一惊,倒退一步:

  “陛下”

  始皇帝望定他当年的臣子,仿如隔世。他深沉地道:

  “徐福一去不返,朕坑四百六十余名儒生于咸阳城外,惟未息心,及至五次巡行,病重沙丘,遂孤注一掷,吞下一颗残留之长生不老药。”

  “陛下终于也吞下丹药了?”

  他点头:

  “朕假死之时,浑身发出奇臭,赵高与五六宦官,把联放置于可调节温度之辊轿车中,随车以一石鲍鱼辟臭,自九原直道抵达咸阳,葬于骊山陵。”

  “陛下叱咤风云,可惜,世道已变。”

  始皇帝自嘲地一笑:

  “朕只赢得‘暴君’恶名,生生不息。”

  “不,”蒙天放耿直地道:“‘是圣、是魔,千秋功过,未可轻议。”

  “无故,”他面对这同一时代的、同一命运的英雄人物,有点款效:“朕与你,千秋不死,似亦难容于世。”

  “陛下将何去何从?”

  他静默一下,苦思:

  “朕也不知,朕连立锥之地,亦付厥如。”

  回首自己一手兴建的、辉煌而又宏伟的地宫,以为可以万世长居,雄霸天下。它花上了三十七年、七十二万人力、举国的财富…咖今亦归于尘土,再无觅处。是的,他连一个栖身之所也没有,举头不见片瓦。

  始皇帝自怀中取出那枚保存到今时今日的“半两钱”,他一生喜欢赌博。只把钱币往高空一掷,它机灵打转。他道:

  “好,见‘半两’二字,朕即往北行吸面,便朝南走。”

  钱币终落在地上了,他见到这两个字,他一生的心血。他开始仰天狂笑,双目也发出慑人的精光。他人不死,心也不死:

  “哈哈哈!想朕曾一手统领,天下之大,一望无涯,朕不相信找不到容身之所,朕要重振雄风!哈哈——”

  他在狂笑声中,孤傲地往北去了。

  笑声回荡着,蒙天放缓缓地、缓缓地下跪目送这个才华盖世、但又备受唾骂的霸王。

  黑夜与白日曾争执不下。终于,东方燃起一点红光,像刚吹旺的火炭,正蓄锐发出轻微的、劈啪的声音。

  日子又过去了。

  这是一个月夜。

  连月亮也十分红。

  月光照射进一个坑里。

  坑中有很多遗体,七歪八倒,手足折断,半崩塌的头,拦腰一截的身,胡乱地躺于泥尘中,目空一切。

  看真点,不是什么遗体,而是一个个尚未复原的俑像。

  有个专心致志的黑影,动也不动地坐着,凭吊他往昔的同抱。

  真想不到,这亘古的秘密,因为天意,终于露了端倪。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新闻播音员以一贯激昂而前进的腔调,向广大的劳动人民宣布轰动的事件:

  “解放后,我国出土了不少文物。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一九七四年三月,临握县晏寨公社西杨村的社员在农田建基挖井时,发现了秦兵马俑坑。秉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精神,百折不挠,终于,三个俑坑经过重修复原,如实地反映了我国封建社会初期雕塑艺术的高水平。

  “究竟整个陵墓有多大?估计探测到的,只是原面积的十分之一,而已经开掘的,又只是探测到的十分之一。未知部分,复杂到深不可测。可见封建帝王的剥削。

  “国家对这批文物十分重视,设立了‘秦始皇兵马湘博物馆’。并在一号坑原址,建筑了一座大型展厅,于一九七九年建国三十周年时正式开馆。被誉为‘世界人大奇景’之一。……”

  蒙天放在这个地方已呆上了五十多年。与他生命中息息相关,最密切的男人和女人作别后,原来又到了一九八九年,如今已是建国四十周年的日子。

  这二万多天过去了,真是一段难熬的辰光。

  不断地有战争,内忧外患;不断地有运动,波橘云诡。

  他在蛰伏中。

  他情愿是个平淡而安静的老百姓,国不是他的国,君不是他的君,人海茫茫,他蒙天放,不过是个沦落的英雄。冷眼旁观兴衰起跌,人间正道是沧桑。

  岁月悠悠,长生不老又为了什么呢?

  ——他变得深藏不露,沉默寡言。

  为了一个缥渺的盟誓?

  微雨天。

  一辆辆日产旅游车,把游客送到兵马桶博物馆参观去。

  涌坑中,蒙天放已是个熟练的工人。穿一件长袖白恤衫,卷起了袖管,架了眼镜,剪了个平头,拿着小小的扫子,把崩塌俑像上的尘土扫开。长久地蹲着,坚毅的嘴唇一直紧抿。

  对面是个年岁较大的同志,拿着小扫、小挫,干着同样的工作。他是个考古学家、大学教授,国家分配他来,便义无反顾地来了。

  老郑道:

  “顺导很赞赏你,说一经小蒙修补过的头,就神了、活了。以后接头术都交给你了!”

  蒙天放一笑,无言。老郑又欣欧:

  “咦,你也修了十多年吧?我就显老了,眼睛快不行了。”

  不远处有个女同志一看手表:

  “小蒙、老郑,吃饭了!吃好了再修吧,又跑不掉的!”

  ——没有人明白他对同袍的感情。

  这时,一队日本的旅行团来参观了。队伍中有几个女孩,皮肤绊红,娇小玲球,都是学生模样。正收了雨伞,在馆外拍照,叽叽叭叭的日语:

  “哗!真伟大!”

  “你看,原来是这样的,快来!”

  说毕,又不大好意思地掩着小嘴娇笑。

  “靖子!靖子!快来啊!”

  她来了。

  专心地欣赏着,若有所思,又不知是什么因由。发自内心的欣悦,恋恋不舍。她轻叹:

  “真说不出来,我很喜欢呀!”

  就在这个时候,蒙天放刚拎着他的搪瓷盛皿和一双筷子,到食堂领饭去。这个工人,隔了高墙铁栏,一行行的甬道,一个个的俑像,那么远,但又那么近,咫尺天涯,马上在人丛中,把她认出来!

  他如着雷便。她说她会再来,真的被什么牵扯来了。冬儿。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诞生在异国,成了一个日本女孩,但冥冥中,还是魂归故里。

  女孩瞥到他,自是认不出来。只羞涩、单纯地一笑。似曾相识。他很越趄——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但,又忍不住……

  雄伟壮观、辽阔广大的俑馆内,古今交融的世界,人都很渺小,只是,世上还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他很越趄——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但,又忍不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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