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芳子早已习惯孤身上路。南边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点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儿落脚。坐了几夜的船,精神还是很好。正拎着一个小皮箱,举目四望。——
不远处来了两辆三轮车,是两个小伙子踏来接船的。
他们把一个一个的大箱子,搬抬到车上去。每个箱子,上面用油彩给写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伙子冲她一笑。
原来这是戏班子的戏箱呢。
“一一定是角儿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蛮能干的,身手十分灵活矫捷。几个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谁是师哥,谁是师弟。师父不在,担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师哥们了。
只见那人展着顽童式的笑容,毫无怨言,师兄一说,他答应一下便干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欢表演——四平大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迈开台步,走边……
师哥道:
“这箱是戏衣,小也禁!”
“得——令!”他还拉腔呢。
芳子见他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一脸朝气。久未见过这般纯真好动的小伙子,仿如刚出集的小鹰,充满活力,振动翅膀。飞,还是飞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头吧。
忽地,一个瘪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单身站着,举目无亲似的,乘势把她的皮包一把抢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瘪三已经飞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戏箱翻跌,漏出袍甲戏衣,一地都是。
咦,一个弱女子竟为歹人所乘,他像个英雄似的一跃上了三轮车向前追上去。
车子当然比人快,他马上追上对方,一追一逃,一番搏斗,连码头的几辆人力车也撞个人仰马翻。
那瘪三身手怎么及他?几个回合,就把皮包给夺回来。
他把原物递还芳子,挺殷勤的。
这位身穿洋装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个子也娇小,恐怕受惊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数目对不对?”
芳子把皮包打开,拎出一叠钞票,她的家当都在里头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见,抓抓头皮:
“吓?是日本人呀?”
没来由的,当下有点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语,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闭上,微笑:
“谢谢你。”
他一听,竟又大喜,喜形于色:
““吓?真好!原来是同胞!”
他又抓抓头皮,希望继续谈下去,有什么话题呢?
“小姐咂,你是来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边厢,师哥们见他见义勇为太过分了,物归原主便了,犹在磨蹭老半天。便在远处大声唤他:
“阿福!阿福!贼抓了,还不快来干活?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他一听师哥们唤他小名,浑身不自在。
窘极了,木是因着“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阿福”。他讪讪地道:
“你没听见?”
“听见了。”
“呕,唤‘阿福’,还真挺土气的。不过——我可是有艺名的!”
芳子微笑,这人真是耿直可爱。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眼不识泰山,所以中间完全没有功过,不会互相利用。这感觉很奇怪:是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往还。
“谢谢你,那可福’!”她强调,“再见。”
这是乱世,人与人,分手之后许没机会再见了,不过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热情,但礼貌地转身走了。
这小伙子,一壁暗骂师哥们:
“狗嘴!看我不接你们!”
一壁却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头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记住了一守得云开见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样!”
她这番是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犹有师哥们的怪叫嘲笑:
“哎晴,这小子,睡歪枕头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点惆怅,小姐已失去踪影了。——她是来寻亲?抑或来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谈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国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别摩登,特别罪恶,特别黑暗,特别放荡
什么都有:豪华饭店、酒家、夜总会、跳舞厅、戏院、百货公司、回力球场、跑马厅、脱衣舞场、鸦片烟馆、妓院、高级住宅区、花园……背面是陋巷和饿浮,为了生活而出卖灵魂肉体自尊青春气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国人的天堂。黄浦公园入口处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个“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据点,各国、各界,特别是军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机会。
三井物产株式会社,举行了一个舞会。
芳子找到目标了。
华尔兹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会中,宾客都是日本上流社会的名人。“三井物产”,是三井财团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机构之一,在上海,成立了甘多年。每年一度欢宴,军政界要人都会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们对中国的侵略,不止经济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个艳装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极了,鲜妍的舞衣在场中飞旋着,一众瞩目,身畔围绕着俊男,她换着舞伴,一个又一个……
是华尔兹。显示了一定程度的,身体上的吸引。
水晶灯层层叠叠,如颤动的流苏,辉煌地映照着女人。
女人的目标是宇野骏吉。
她打听过他了:
宇野骏吉是日本驻上海公使馆北支派遣军司令,权重一时的特务头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岁了吧,看来只像四十,精壮之年。个子颇伟岸,眉目之间,隐藏着霸道。头发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装的日本男人,摩登、适体。他有时仰天纵声大笑,对方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转身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经过,一言木发,看他一眼。
他也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二人未曾共舞。却交了手。
当他正欲开口寒暄时,她已飘然换上另一个舞伴去了。
然后,麦克风宣布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华尔兹皇后’的得主是……川岛芳子小姐!”
大家热烈地鼓掌。
但,没有人上台去领这个奖。
川岛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骏吉摇晃着杯中晶莹透明晓用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着痕迹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毕。
他若有所失,不过依旧仰天纵声大笑,与同寅欢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时。
一下叩门声。
宇野骏吉抬头:是她!
事前没有任何招呼,不经任何通传,一个女人,退自来到司令部。她一进来,便坐在他对面。
昨天的她穿洋装,今天,却一身中国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国女人的婉约风情,深藏贴身缝制的一层布料中。
他也打听过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么半途失踪了。”
芳子笑:
“应该出现的时候我还是大出现的。”
宇野骏吉也笑:
“有点意外。”
又朝她联映眼睛:
“受宠若惊。”
“难道我出现得不对么?”
宇野骏吉站起来,走向酒柜,取出一瓶星白兰地: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经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领,挑衅地:
“要你——宇野先生,当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对镜试了各式各样的笑意,一种一种地试着来,然后在适当时机使用。今天使用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