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和美子也开始担心了,每天晚餐时都要叨念一遍:按理说耿烈的船几天前就该回来了,怎么会迟了呢?该不会出事了吧?
忆如每听一遍就惊恐一遍。耿烈此刻在哪里?他被漫无边际的汪洋吞噬了吗?他葬身海底了吗?不!他不能死!他以为她真的蔑视他,如果他就此辞世,那么她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是个聪明人,他怎么会不懂她的心呢?她那日之所以会用刺人的话语伤他,其实是为了他与和美子、文音和裕郎着想呀!她明白他会痛苦一阵子,但尔后他一家人和乐幸福时,他终会了解还是和美子适合他。
然而情势的转变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做梦也想不到,柏青和和美子居然在短时间内就亲近了起来。由他们的眼神和态度看来,可谓郎有情妹有意。忆如对这桩美事当然是乐见其成。但她好像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她拒绝柏青,柏青心里多少会有疙瘩。和美子认为是她夺走耿烈,对她不免心存芥蒂。而她当初选择自我牺牲,对耿烈说出那么绝决的话,已覆水难收。
如果耿烈能平安回来,她拉得下脸向他赔罪吗?她的道歉弥补得了他受创的自尊吗?他还要她吗?还是他宁可、或已向别的女人寻求安慰?
天气冷得令忆如无法再坐在中庭思念耿烈。一有余暇,她就关在房间里担心他的安危,逼得她快疯!因而她以画画打发漫漫长夜。手忙着画,脑子也忙着想。也许这样最好,长痛不如短痛。痛过这一次,与他断个干净,以后就不会再痛了。否则往后的几十年,如果他每次一出海,她就得揪着心、寝食难安,那样的痛苦她实在不顾去招惹。
旬日又届,照理忆如应该很高兴能再去领主馆见羽代夫人,今天她应该可以完成羽代夫人的画像,以后也许再也没借口去见娘了。可是她一早醒来,竟有点意兴阑珊。因为耿烈已经整整离开一个月了,生死未卜,她只想痛哭一场,没有心思做任何事。
不过,她还是勉为其难的起身梳洗更衣。就在她食不知味的喝着粥时,一个女仆来通知她领主馆的软轿来了。女仆再以日语对和美子说:“轿夫说他们刚才下山来的时候,看到福星号快进港了。”
已经稍微听得懂日语的忆如,冲动的想跑到码头去迎接福星号,她想尽快知道耿烈是否无恙。可是,轿夫们已在等她,她只好压下冲动,乖乖的坐进轿子。
轿夫们爬上山坡,在远远看得到码头的地方,忆如不畏寒风掀开轿帘,果真看到福星号即将进港,而站在船头那个高大的熟悉身影就是耿烈。
她忐忑了一个月的心终于放下,暗自喜极而泣,同时也乐极生悲。情根已在不知不觉中深种,她能跟他断个干净吗?此刻她恨不得能扑进他怀里,倾诉别后的思念,然后请他原谅她。
敏感细腻的羽代夫人看出忆如的怪异。“忆如?”
忆如回神过来。“啊?”
“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没有呀!”
“没有的话你不会发愣了半天。”
忆如尴尬得面红耳赤。
“我来猜猜。我听加藤说,福星号回来了。你想去见耿船长,是不是?”羽代夫人微笑着柔语。
忆如张口结舌,满脸胀得通红。“没有。”
“没有的话你的脸不会这么红。其实上次在宴席中,我就看得出来你和耿船长之间有情怀。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的目光很奇怪,像在捉迷藏。你们仿佛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心意,可是却在短暂的几瞥中完全流露。丸野捉弄你的时候,耿船长冷冷的做个局外人,可是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怒火和妒火。”
忆如轻叹。“如果我们之间曾有过什么,也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羽代夫人讶问。
“我……是我的错,我对他说了很刻薄的话……”忆如不禁哽咽。“我伤透了他的心,他不会原谅我了!”泪水流下脸颊,她急忙在泪水滴到绢纸之前抹掉。
“他说他不原谅你吗?”
“没有。我伤了他之后,他就几乎避不见面。”
“你后悔了吗?”
忆如实在不想掉泪,可是不争气的泪水却流得更快。她掩面不语,等到能够控制情绪了,才放开掩着脸的手,淡淡的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后悔,也许这样最好。”
“很多事情应该把握时机去做,才不会后悔。”羽代夫人意有所指的说:“我后悔了,我后悔没有在一开始梦见过去时就想办法求证,而过于犹豫,一再怀疑那是梦或是真。蹉跎了些时日,因此见不到我想见的人。”她低下头去,尾音已近呜因。
忆如明白她在说她爹,她激动的握住羽代夫人的手,轻声叫:“娘。”
羽代夫人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对她微笑。“我想在我正式收你为义女之前,你还是叫我羽代夫人的好。你明白吗?”她也紧握忆如的手。
忆如点头,眼泪跟着滴落。她终于得偿宿愿,叫娘了!羽代夫人不啻已经承认了她的身份。
“你愿意吗?”
忆如用力的点头。“我当然愿意。”
“那么我今天晚上就写信告诉浅井大人,我想收你为义女。过去的事情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否则会滋生无谓的困扰。你也要谨言慎行,不要张扬。”
“我懂,羽代夫人,我会小心的。”
羽代夫人爱怜的为亿如拭泪。“那我们把画画完吧,下个旬日我一样会派轿子去接你。”
接近中午的时候,画已完成,羽代夫人离开一会儿,让忆如做最后的润饰。画中的羽代夫人含笑直视前方,端庄秀丽,神情显得愉悦又满足。送上午餐的女仆们呼伴来看画,大家都称赞忆如画得真好,画工精细灵活,夫人好似随时可以从画里走出来。
傍晚,忆如边和羽代夫人闲聊,边享用点心时,女仆通报耿船长来了。
忆如的心跳霎时狂乱起来,紧张得四肢僵硬。
“喔,请他进来吧,叫他把东西拿进来。”羽代夫人吩咐了下人后,转头凝视忆如。“记得我的话!很多事情应该把握时机去做,才不会后悔。”
忆如口干舌燥,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娘特意为她安排时机吗?她能辜负娘的一番好意吗?见了他她该说什么?
她的心还乱糟糟的,他就进来了,她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一个月不见,他还是那样的壮硕挺拔。他的眸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一下,便转开去恭敬的向羽代夫人问好。“我挑选了几样最精致的东西送来,不知夫人是否合意。”
他以日语说,羽代夫人却以中文回答,像故意要让忆如听懂。“你的船刚到一定很忙,很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怕你把好东西都送去扳津卖,所以先请你来。下个月是浅井大人六十寿辰,我想买些东西送他。耿船长,你好像瘦了。早上我才问过忆如,她怎么越来越瘦。你们都瘦了,一向都瘦的我反而胖了,可能是忆如来了后,我心情好的关系。来,忆如,过来帮我挑选东西。”
忆如战战兢兢的走过去,耿烈把相叠的两只箱笼摊在榻榻米上。羽代夫人凑近去仔细瞧,不时拿起一样东西问忆如的意见。忆如魂不守舍的答羽代夫人的话,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离耿烈这么近,要不是羽代夫人叫他来,他不知还要躲她躲到什么时候。想到这里,她前一刻还兴奋得咚咚跳的心忽地感觉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