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这就到大堂去。”
走到大堂处,遥见一个熟谙的身形,面壁而立。荣必聪缓步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了,便轻轻而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你好。”
回过头的庄经世,面容是肃穆的,显然比以往要苍老憔悴得多。
“可以到你办公室去坐一坐吗?”
“欢迎,请随我来。”
荣必聪把庄经世带到办公室,坐下,很气定神闲地待对方开腔。果然,一坐下来,庄经世就说:“你知道我来了纽约?”
“钰茹曾提及此事。”
“钰茹没有什么事隐瞒你的,是不是?你则不一定把所有事情告诉你的妻子。”
庄经世这样说,脸色还是温和的,可见得并非提出责难,只是疑问。
荣必聪平和地答:“钰茹应该知道的事,她都知道。”
“我以为你会把打理我美国股票户口的这件事告诉她。”
荣必聪笑道:“那不是她应该知道的,知道了反而会白担心,何必。”
“故而,你尽心地为我处理投资,并不是因为钰茹向你提出请求。”
“当然不是。无须她提出请求,因那是我分内的责任。况且,我也不认为家里面的女人,有权影响到商务上的常规决定。”
“聪,我看过保罗威顿的报告,你的业绩斐然,且表现持续了很不短的一个时期,这很难得。”庄经世说。
“你过誉了。”
“看来,我们以前的恩怨并不存在了吧?”
“对我,早已烟消云散。”
“很好。聪,你岳母见着了荣宇与荣宙,很开心,我们说到底是一家人,你不反对我这句话吧?”
“怎么会反对?”
“那么,回来助我一臂之力。”
荣必聪没有即时作答,他略为沉默,静观其变。
“我的意思是香港的情势越来越坏,我很需要有人在外头亲自替我管理所有的投资,单靠外人不行。”
这就是说保罗威顿的表现仍未能令庄经世满意。其实,荣必聪很能透视庄经世的心意,这完全是劳资双方的典型关系,在没有其他可靠人选帮他时,他只有信用保罗,否则,当然省掉那笔可观的佣金为上算。
荣必聪忽然有一个念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千万不要再做职员,必须出人头地,争取当老板才是正经。只有大权在握,才不会受制于人。
就算所管辖的公司规模小,依然是一言堂,只会取代人家,不会被别人取代。
工字不出头,打谁的工也还是一样结果。即使老板是岳父是父亲,亦不会例外。
于是荣必聪说:“我是比较奢求与妄想的,在美获得的商场经验与积蓄,我准备带回香港去,作为自己创业的基础,再不打算托庇于人了。”
“连我也算是外人?”
“在商场上,自己之外的人都是外人,对不对?”
庄经世点头,沉默了一会,说:“我想钰茹选对了对象,你是有前途的。”
有才华,具自信,又够胸襟的人,何必再为人做马牛,当然是自行创业为高。
庄经世的纽约之行,无疑是化解了翁婿之间的宿怨。在香港时局动荡的那年头,庄经世发觉身边能帮助自己发展事业、稳定大局的竟无一人,反而是有过嫌隙的荣必聪没有乘他阵脚稍乱之际,给他百上加斤,因而令他不能不感动了。
人很奇怪,到了某个阶段有某件事发生了,就会牵引出感情上的离合。
商家人尤其看重钱,肯在金钱上头放谁一马,就是最实惠最能打动人心的。
荣必聪在商言商、大公无私的行动,换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最低限度他也为妻子庄钰茹做了一件遂她心愿的事,打破了跟庄家的僵局。
这情势使荣必聪的归航决定更刻不容缓,他知道这次回去是时候了。
本身有了商场历练,过往的瑕疵已是事过境迁,而且在乱纷纷的商情政局情势下,根本没有人再会轻重倒置,注意起无关痛痒的一些旧事来。何况,庄经世本人对荣必聪的身份认可了,也就等于前嫌尽释,连那些因商业利益而不敢开罪庄氏家族的人,对荣必聪也没有顾忌了。
荣必聪认为此时正值天时地利人和,理应买棹回航去。
庄钰茹是嫁鸡随鸡,她只闲闲地问了丈夫一句:“你选这个香港有危机的时刻回航,是否太冒险了?人人都打算走出来。”
荣必聪答:“戏院如果闹火警,拼命往外冲,以为可以逃命的人一定被挤得透不过气来,窒息而死,或被人互相践踏蹂躏而亡。只有冷静地等待消防队开到的人,才有逃出生天的希望,说不定根本是虚报火警,还能趁机在地上捡到一些逃命人匆忙间遗留下来的贵重物品呢!告诉你,有危才有机,千载难逢,万勿错过。”
荣必聪就是这样,在六七年香港闹暴动期间,逆水行舟,结果捡到很大的便宜,由此而起家。
在地产与股票上先行发迹,然后一直借助香港近三十年来的若干次危机。他抱紧了与本城共存共荣,唇齿相依的宗旨从商,可以想象到他今日累积的财富有多少。
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只在八七年全球股灾之后,他收购了若干间财务受影响的上市公司控股权,再在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后,积极在海南岛与上海购入地皮,开始计划发展。这两个危机所带给他的财富已是天文数字。
然而,富贵双全又如何,他生命中仍有极大的遗憾。
平生的挚爱,由两段深恩厚义所编织而成,冲突、矛盾、悲苦、为难亦由此起。话说荣必聪回港发迹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郭慧文父女寻到,申请他们来港。
荣必聪不但找回了郭慧文,出乎意料之外,慧文已经育有一女。那女孩子跟荣必聪见面时已经六岁,不消辨正她是谁的骨肉,只一张吹弹得破的苹果脸,其实都比父母漂亮。还有那双闪烁着信心光芒、凝视着人就好像能看到对方心事似的眼神,跟荣必聪是太相象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女孩的父亲应该是谁。
故而,当荣必聪回广州乡间去,打算亲自迎接郭慧文父女而看到了小女孩时,他错愕得张着嘴巴紧张地对慧文说:“我并不知道你为我生下了女儿。”
慧文感动开心得扑进荣必聪的怀抱里,她说:“聪,你承认她就好。”
“我怎么会不承认她呢!可是,慧文,对不起,我……”
“我们分别时说过,此生此世,我们之间不需要讲‘对不起’这句话,记得吗?”
就这样,郭慧文祖孙三人一直无名无分,但却安居乐业地跟在荣必聪身边,在香港生活。
当荣必聪成为本港有数的富豪之后,他曾经兴起过把郭慧文名分公开的念头,可是,没有得到庄钰茹的答允。
这其间有着太多牵丝拉藤的错综关系。一次,当荣必聪向庄钰茹稍微提出这个意念时,庄钰茹就很坚定而平和地对丈夫说:“聪,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起在我跟你去美国前,曾与庄钰萍有过的一席话,是不是?”
“是。”
“好,现在便给你说说这个在我们爱情故事里的小插曲。
“当我决定离开庄园的那个晚上,我姐姐来叩我的门。
“她坐在床沿,一边看我收拾细软,一边对我说话。她问:”‘妹妹,人弃我取之物,怎值得你如此冲动,何不三思而后行?’“我答:”‘姐姐,各人的眼光不同,福分迥异,如果我们姊妹同心,都挑同一位的人选的话,麻烦更大了,是吗?’“钰萍微笑,伸手拨弄着她那头乌光水滑的黑发,道:”‘天下间的男人很多,但归根究底,只有一种——他落难时需要红颜知己。荣必聪赤手空拳到美国去打天下,谁跟他洗衫煮饭,生儿育女,持家理务,往哪儿去找像你如此价廉物美的人长期侍寝?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我担保他三妻四妾,你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并不比其他女人为他生的矜贵,都姓荣的,有什么分别?’“‘姐姐,你的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的话,请回房去休息吧!我们明天乘的是早班机。’”‘妹妹,请记着,荣必聪原本爱的女人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