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事?”夏薇来开门的时候,被她吓了一跳。
“什么都完了。”她泪汪汪地说。
夏薇把她拉了进去,让她坐在钢琴旁边的一把椅子里。
“你今天见过他吗?”
“嗯。”
“他怎么说?”
“他几乎什么也没说。”
“我不是劝过你不要去找他的吗?”夏薇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太想他了!”
夏薇去厨房倒了一杯白开水给她。
“这水太苦了。”她喝了一口说。她不知道是她的舌头没有了感觉,还是这杯水真的太苦。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什么也吃不下。”
“你瘦了。”
“这水太苦了。”她又说。
“我换一杯汽水给你。”
“这里有酒吗?我想喝一点酒。”
夏薇点了点头,去厨房倒了一小杯白兰地给她。
“他不爱我了。“她把那杯酒倒进肚子里,嚎哭着说。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杜青林一个男人的。”
“但他就是我整个世界。”她回答说。
“没有一个男人值得你为他这样痛苦。”
“我会做一件令他一辈子内疚的事,我要他永远忘不了我,永远不能在回忆里把我抹走!”
“别做这种傻事!”夏薇捏住她冰冷的手,说:“如果你有什么事,你爸爸妈妈会很伤心的,还有你表哥,他也会伤心。”
“到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她想过终结自己的生命,她是个准医生,知道如何去做。然而,她同时又想到找一个男人睡觉,用她那一个杜青林已经弃绝的无生气的肉体,横陈在一个她不爱的男人面前,向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报复。对了!肉体还能够成为她灭绝自己的一件武器。
“会过去的。”夏薇说。
“都过去了,他连碰都不想碰我。”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多么不了解杜青林,她不知道他爱情的历史,不知道他的童年生活,不知道他是怎样长大的,甚至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为什么爱过她,又为什么不爱她了。她吃惊地发现,她对她所爱的男人一无所知,她和他之间,没有一线牵连,从今以后,也就各不相干。她不能忍受的,正是这种各不相干。
“你去睡一觉吧。”夏薇拿了一套睡衣给她。
“夏薇,你有烦恼吗?”
“每个人都有烦恼的。”
“你的烦恼是什么?”
“忘了他吧!”
夏薇坐在那台钢琴前面,回头朝她微笑:
“你表哥喜欢这支歌,听了会舒服一点的。”
随着琴声,夏薇缓缓地唱起一支曲子。
那杯白兰地在徐幸玉的胃里发生了作用,她已经失眠了许多个晚上,此刻,她想要睡觉去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句歌词:
谁能将浮云化作双翼,
载我向遗忘的宫殿飞去?
有时我个艮这颗心是活,
是会跳跃,是会痛苦;
但我又怕遗忘的宫殿哟,
就连痛苦亦付阙如。
她在睡衣下面仍然穿着杜青林的棉布短裤,那是如今惟一的牵连了。
“这酒太苦了。”她咕哝着。
家里根本没有酒,当徐幸玉想要喝酒的时候,夏薇想起壁橱里有一盒酒心巧克力,是小吴早阵子去瑞士旅行时带回来给她的手信。
她把一颗巧克力掰开,将里面的白兰地倒出来,勉强凑够了一小杯。接着,她自己吃了一颗,那既苦也甜的滋味是一种奇妙的融合,她有些迷醉,又有点想哭。
眼泪是会传染的。每次看到别人哭,她就会想哭。小三那年,她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小毛。一天,小毛为了家里的事哭得死去活来,她在旁边看着看着,也哭了起来,一双眼睛哭得比小毛还要肿胀。她们约好了第二天一起离家出走。想起离家出走,她就觉得兴奋。假如她不见了,爸爸妈妈会想念她,后悔一直都偏心她姐姐夏盈。而她姑母,说不定也会对她另眼相看,眼里不会只有韩坡和李瑶。
第二天,她背着她钟爱的一只粉红色吉蒂猫背包在车站等小毛,小毛失约了。她孤伶伶地背着那只吉蒂猫回家,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经出走。
她丰富的感情,常常被辜负了。
她几乎羡慕徐幸玉在爱情路上遇到了挫折,因为照她看来,爱情便意味着高难度,意味着百转千回,拒绝平凡。徐幸玉至少有这么一段爱的历史,有这么一种迷人的痛苦,而她却连向韩坡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就像当年,她第二天回到学校之后,并没有质问小毛为什么失约,反而假装自己同样没有去车站,因为她害怕小毛以嘲笑的语调说:“你是当真的吗?”
她一生中一直向往一种复杂的爱,一种被快乐和痛苦同时照亮的爱。因此她对徐幸玉有了一种情意深切的休戚相关的感情。为了她的痛苦而觉得难过,好像她的痛苦也是她的痛苦一样。
她为她唱了《遗忘》。这支曲子,她同时也是为自己而唱。
若我不能遗忘,
这只小躯体,
又怎载得起如许沉重忧伤?
人说爱情故事值得终身想念;
但是我呀,
只想把它遗忘。
可是,就在这一夜,她疯狂地想念她愈是要遗忘愈是遗忘不了的那个人。她不想再孤伶伶地背着一只吉蒂猫,回到她平淡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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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坡离开了那幢大屋,回到他荒凉的公寓,带着他的挫败,在身边。
李瑶的逃跑,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满足于一段美好的友谊,正是他不聪明的地方。那支歌,还有那一场精心的安排,此刻都成了无可辩驳的证据,他没法解释那是出于友情而不是可笑的单相思。
当他看到李瑶脸上哑然吃惊的神情,而不是他所期待的微笑和怀抱,他惨然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地丧失。那是一条有去没回的爱路。
他再也不要弹《离别曲》了,无论是16年前还是16年后,肖邦都在愚弄他。
在她那台山叶钢琴旁边,李瑶的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蜷缩成一团。太丢人了!她怎么能够掉头夹尾而逃?
当她听到《离别曲》的时候,她一下子惊呆了,这支曲子,穿过了多少岁月在回响?一刹那间,两个相隔遥远的时代突然相遇。它唤回来的往日,把她淹没了。一种她不敢正视的东西,隔着离别似的苍茫,悬浮在她和韩坡之间。
那台钢琴已经调过律了,她惊异地意识到,这是韩坡一场刻意的安排。正在是知悉了这种安排,她才感到害怕。当她看斑的小动物,怯怯地对峙。最后,这种对峙变成了各自形影相孓。
“你说一句话吧!就说你不喜欢我,要我死心,即使是这样也好。”
在敞开的白色衣领上,那张泪湿的脸使他恻然心动,却无能为力。他为什么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处境?夏薇就是他自己,怀着深情挚爱默默地去爱一个人,经历愁苦、狂喜和挫败。那样的爱注定要变成赤贫。
“你太傻了!”终于,他难过地说。
“那么,你呢?你就不傻?”她回答说。
一阵鼻酸涌上喉头,他再没法说话了。
月光满地的时刻,李瑶下了车,走上韩坡的公寓。
她从来就无法在心里藏些什么,她不想等到明天才跟他道歉。她现在就想告诉他,他是她最好、最无可替代的朋友。
韩坡迟了一会才来开门,窘迫地看着她。然后,她看到夏薇在里面,满脸泪痕。两个女人吃惊地对望着。一瞬间,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