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人,既是赏赐,也是惩罚。
上帝让她遇到李维扬,是赏赐。要他这么迟才出现,是惩罚。
你不能只要赏赐,而不要惩罚。
我们本来是雌雄同体的,漫漫人生,我们重遇自己的另一半。那个追寻和重遇的过程,充满了赏赐和惩罚。一段只有赏赐而没有惩罚的爱情,是不完美的。
他搂抱着她。他们好像两头别后重逢的小水獭那样,用鼻子为对方擦鼻子,用自己的面颊去抚慰对方的面颊。
他们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爱上对方。
共产党有一句名言是“歼灭敌人于萌芽时期”,在敌人还没壮大之前,你就毁灭他。人们也想“歼灭爱情于萌牙时期”,这样的话,便不会有痛苦。可惜,爱情比敌人更难歼灭。我们能够对敌人狠心,却往往没有办法对爱情狠心。
她以为为时未晚,原来已经晚了。
他们两张脸都湿透了。两只小水獭幸福地互相撞了对方的额头一下。明天的事,明天再算吧!
第三章 消逝成一吻
消逝成一吻 1
夜里,于曼之在灯下读李维扬送给她的济慈的诗集。其中一页,夹了一张书签。那首诗的名字叫《白鸟》:
我的爱,但愿我们是流波上的白鸟
厌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
厌倦了暮色里蓝色的幽辉
一种挥不去的愁
正在心中苏醒
我们都累了,那露水沾湿的
梦魂,那蔷薇和百合
不要再来入梦
流星的火焰会熄灭,我的爱
蓝星的光彩也会减退
当露水告别花叶
我但愿彼此能变成流波上的白鸟
我的心,萦绕岛屿和昏暗的滩岸
在那里,忧郁不再来亲近
时间将我们遗忘;一转眼
我们就要远离蔷薇和百合
火焰与烦愁;假如
我们真的是白鸟,在流波上浮沉
这是他要送给她的诗吗?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想告别时总是犹豫。我们化成神话仙乡中洁白如雪的鸟。在天地翱翔,一起追寻爱的境界。
哪里才是爱的境界?我们翩然栖息在蓝色的海波上。在那里,只有你和我。当时间把我们遗忘,我们便得以永恒。
虽然我犹豫、困顿,我将穷我此生,追逐那永恒之乡。
她把那首诗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想像自己化成了诗中的白鸟,去追那个忘记时间、忘记道德、忘记身份、忘记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爱的境界。只是,她也意识到,那个境界,只能够有你和我,不能够有你、我和他三个人。
2
爱情真的可以超脱于一切之外吗?
超脱思想,超脱肉体,超脱妒忌,也超脱了婚姻的盟约。
在那里,只有爱和不爱,没有对和错。
我的身体是属于我的,它不为任何男人而忠诚,只为爱情忠诚。
罗贝利诞下女婴的第二天,于曼之在医院的婴儿房里见到林约民。他隔着玻璃,喜孜孜的看着躺在里面一张小床上的婴儿,骤眼看来,还以为是他初为人父。
“你说她长得像谁?”他问于曼之。
于曼之仔细的看了看婴儿的五官,说:
“她长得像罗贝利。”
那个紧握着拳头,东张西望,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婴孩,跟罗贝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是的。她长得像她妈妈。”林约民说。
她望着林约民,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他不会以为这个孩子是他的吧?
看完了孩子,他又去看罗贝利。罗贝利靠在床上,林约民坐在床边,他们深情地聊天。他为罗贝利诞下了孩子而感动和雀跃。他的脸上,没有半点妒忌的神情。
他们竟然可以坦率到这个地步,到底是这两个人已经超脱在一切之外,所以才能够拥有这种复杂的爱情;还是他们遇到了这种复杂的爱情之后,才超脱于一切之外,若不超脱,他们根本不能接受自己。
什么是爱的境界?
是双双飞向永恒,还是与一个人双双飞向永恒,又与另一个人永远相思?
但她压根儿就不是罗贝利,她还不能超脱于内疚之外。
那天晚一点的时候,李维扬也来了看孩子。
“你说她长得像谁?”于曼之问。
李维扬非常肯定的说:“像韩格立!”
“什么?两小时之前,她看来还像罗贝利。”
“是吗?”他又仔细看了看,“眼睛像韩格立,鼻子也像韩格立。对了,她的嘴巴和神态像罗贝利。”
她笑了。像罗贝利也好,像韩格立也好,总之就不像林约民。
“她是星期四出生的。”她说。
“她将会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很远。”他忧郁地握着她的手。
韩格立也来了医院,他站在罗贝利的床边,脸上挂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不时温柔地抚摸她的面颊。罗贝利像个小女孩那样,用两只手指头勾住他的裤腰,幸福地凝望着他。
谁能理解这种爱呢?
她突然记起李维扬在日记上写的: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
离开医院的路上,她和李维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的头沉默地搁在他的肩上。她不是不快乐,而是不知道怎么办。
那段她曾经以为是最美好的爱情,到底是经不起距离和时间的考验,还是经不起爱情自身的衰退?如果每一段爱情都会随着岁月衰退,那么,她跟李维扬的结局,不也是一样吗?
她曾经最害怕谢乐生会有第三者,没想到有第三者的却是她自己。跟李维扬一起的日子,总是甜蜜而又战战兢兢,幸福而又罪过。她从来不曾面对这么复杂的处境。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仿佛他理解她的悲伤和痛苦。
告别的时刻,他久久地抱吻她。她那颗忐忑动荡的心灵化成了一块糖,融化在他那杯茶里。
每一个夜晚,当谢乐生打电话来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握着话筒镇静地跟他聊天。她有点恨自己。她对他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只是她对他的爱已经稍微不一样了。
3
当一个人不知道怎样解决面前的难题时,他会选择逃避、拖延,或者暂借欢愉。李维扬选择了最后一个方法。他太知道了,这个女孩子是不属于他的,他只是暂时把她借来。跟她共享生命中的美丽时光。借回来的人,终究是要归还的。凡事皆有代价,快乐的代价便是痛苦。
从台北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战战兢兢的拿起话筒很多次,然后又放下,最后才鼓起勇气打通她的电话号码。当他听到她的声音时,多么渴望搂抱着她。她是那条小虫,在他心上爬行,他有什么办法不去想她,又有什么办法不投降呢?
他拿着书,匆匆跑去见她。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酒吧外面那个耀目的粉红色灯箱招牌旁边踱步。无论他怎样努力去逃避她,一见到她,他便似乎前功尽废。他愈想离开这条小虫,她愈是在他心里爬得更深一些。
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化解了他的恐惧,他曾经恐惧她会离他愈来愈远。
她说,因为她偷看了那一页日记,所以上帝要惩罚她。他笑了。上帝到底是在惩罚她,还是在惩罚他呢?是夏娃首先偷吃禁果的,亚当却要一起受罚。他毫不介意跟她一起受惩罚,他甚至愿意承担多一点责任。他不希望他对她的爱使她感到痛苦和内疚,他更不奢望她会为了他而放弃另一段感情。那段感情太长太深了。他不敢保证能给她同样的幸福和安稳。况且,她也从来没有表示过要放弃那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