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谁说的?\" \"无论外面的人怎样说,我只会相信你。\" \"那就不要问。\" \"但是我关心你,外面有些传言—— \"
\"是吗?你已经听到了。\"
\"我不相信你会欺骗别人。\"他突然惨笑:\"是我被人欺骗了!怎么样?那些马来西亚的推土机根本不能用,他骗我说有原来的七成性能。明明已经用了五年,他骗我说只用了两年。\"
\"现在怎么办?\" \"同行都知道我卖没用的推土机欺骗同胞—— \"他沮丧地坐在椅子上。
\"你应该澄清一下。\"
\"有什么她澄清的?\"他伤心地说,\"我根本就是个笨蛋,我竟然笨到相信一个十多年没见的人,什么卖推土机帮助国家,我连这种骗术都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太相信朋友。\"我安慰他。
\"不,那是因为我贪心!我想赚大钱。我想放手一搏,不想一辈子待在电视台里!我不想别人说我女朋友的名气比我大,赚钱比我多!我害怕失去你。我是不是很幼稚?\"他哽咽。
我走上前去,抱着他:\"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们都快结婚了。\" \"这是现实。\"他含泪说。
我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我们做的根本是两种不同的工作,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你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吗?\"我轻轻抚摸他的脸、眼睛、鼻子和嘴唇,\"我喜欢这样抚摸你,永远也不会厌倦。\"他紧紧地抱着我,我坐在他大腿上,轻轻用鼻子去揉他的脖子。罪魁祸首也许不是那个卖推土机的骗子,而是我。他本来是个出色而自信的人,因为爱我,却毁了自己。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滴在他的肩膊上。
\"对不起,我不能够跟你结婚。\"他说。
\"为什么?\"我愣住。
\"我们所走的路根本不一样—— \"他难过地说。
\"不会的。\"我抱着他不肯放手。
\"你还记得幸福饼里的签语吗?是的,年少时候的梦想和憧憬,我已经忘了,我现在是个俗不可耐,充满自卑的男人。\"
\"不,你不是。\"他拉开我的手,站起来说:\"别这样。\" \"我爱你。\"我不肯放手。
\"我也爱你。\" \"那为什么要分开?\"我哭着问他。
\"因为用十分的酸来换一分的甜是不能天长地久的。\"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你不肯接受。没有了我,你会更精采、更成功。\"
\"没有了你,成功有什么意思?我不要成功!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我们以前不是很开心的吗?\"我哀哀地说。
\"人也许能飞向未来,却不可能回到过去。你忘记了那句签语吗?幸福饼的签语是很灵验的。\"他凄然说。
\"我们那么艰苦才能够走在一起,不可能分开的,我不甘心!\"
\"对不起。\"他收拾东西离开,临行前,深深地吻了我一下,说:\"祝你永远不要悲伤。\"他走了,真的不再回来。
那年我在伦敦买给他的花仙子银相框,依然放在案头上。上面镶着一张我的照片、一张他的照片,还有那张我们儿时在公园里偶尔相遇的照片。
叶散的时候,你明白欢聚。
花谢的时候,你明白青春。
九七年三月,我们分手了。
十多天后,\"蒂芬妮\"珠宝店通知我,我们要的那一对结婚戒指已经送来了,随时可以去拿。
我独个儿去领回戒指。
\"要刻字吗?\"女售货员问我。
\"不用了。\"难道我不知道这戒指是为谁而买的吗?
我早就说过,三个月太久。
我把两枚戒指都戴在身上,我自己的那一枚,套在左手无名指上,他的那一枚,我用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
我没有找他。他曾给我最好的爱,也因此,我不敢再要他为我而毁了自己。
他申请长驻北京工作,我只能偶尔在新闻里看到他。
不合理的联系汇率维持了十四年,依然没有改变,我们的爱情,却已经变了。
他不在,我孤身走遍世界,为了那所谓的成名奋斗。
九七年五月,暮色苍茫的夏天,我从纽约回来,跟良湄在中环那间印度餐厅吃饭。
\"他步上救护车的时候还在微笑,下一刻却不再醒来,他这样突然地离开,我怎可以忘记他?十年后,二十年后,也不可能。我只能忘记他所有的缺点。\"我失笑。
\"你笑什么?\"她问我。
\"令爱永恒的,竟是别离。\"我说。
\"是的,唯一可以战胜光阴的,就是回忆。\"末了,女侍应送来一盘幸福饼。
\"随便拿一块,看看你的运程。\"侍应殷勤地说。
\"我不敢要,你要吧。\"良湄说。
我随手拿了一块幸福饼,取出里面的签语纸。纸上写着:人生便是从分离那一刻萌生希望。
六月份在香港的个人时装展上,我用数千颗玻璃珠做了一件晚装,穿在模特儿身上,成为该天的焦点。在璀璨灯光下的玻璃珠,像一颗颗晶莹的眼泪,这是一袭离别的衣裳。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晚上,一个新的时代降临,整天下着滂沱大雨,是我们相识的那场雨,我穿著那件柠檬黄色的雨衣,一个人走在时代广场外面。偌大的电视屏幕上,播出了离别之歌。
\"离别本来就是人类共通的无奈。\"我听到文治的声音说。
蓦然回首,他在电视屏幕上,人在北京。
他依然是那样沉实而敦厚,使人义无反顾地相信。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依然愿意用十分的酸来换那一分的甜。
只是,人能够飞向未来,却不能回到过去。
离别了我,他也许活得更好。我们努力活得灿烂,期望对方会知道。在未可预知的重逢里,我们为那一刻作好准备。
\"记者徐文治在北京的报导。\"他殷殷地说。
\"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彷佛听到他这样说。三月里的幸福饼,我们一起吃的第一块幸福饼,不是这样说的吗?
电视画面消去,我想留也留不住。
广场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国旗升降,他曾送给我十二颗藏着国旗的玻璃珠,祝愿我成功。如果成功的代价是失去了他,我不愿成功。
雨愈下愈大,我不舍得跟屏幕告别,然而,爱,是美在无法拥有。
走着的时候,脖子上的结婚戒指叮叮作响。谁又可以控制明天的雨?
离开广场,我一个人,走到那家印度餐厅,等待那一盘幸福饼。
\"随便抽一块,占卜你的运程。\"女侍应微笑说。
我拿起一块幸福饼,只是,这一次,我不敢再看里面的签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