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躺着尸体的棺材下面,双手抱着膝盖,掩着面啜泣。
「我跟你交换。」区晓觉说。
「你不害怕吗?」我问他。
「你是女孩子嘛。」他爬过来跟我交换位置。
「晓觉,谢谢你。」
「睡吧,不要怕,很快便会天亮。」他安慰我。
我睡在晓觉旁边,闭上眼睛不敢向上望,其实这一天晚上,不可能有一个人会睡得着。我从九岁认识晓觉,他从来不是队中最突出的一个人,也好象没有什么主见。胡铁汉可不同,他长得高大好看,是天生的领导人物,我一直暗恋着胡铁汉,但那天晚上,他竟然躲在下层,完全没有想过跟我换个位置。
我看看睡在我旁边的晓觉,他用衣服把头盖着,整个人蜷曲起来,在被窝里发抖。
「晓觉,你是不是很害怕?」我拍拍他的背,「我睡不着,我们谈天好不好?」
他从被窝钻出头来,装着很镇定。
「你为什么要跟我交换位置?」我问他。
「除了胡铁汉,还有别的男孩子的,你知道吗?」晓觉望着我说。
原来我一直忽略了他。
因为喜欢我,所以虽然害怕得要命,晓觉也愿意跟我交换位置,睡在有尸体的棺材下面,我转脸望着晓觉,他望着我,我从来没有发现我们原来那么接近。
晓觉聪明而任性,如果有一种人,要很迟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的,晓觉便是这种人。他联考的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突然发奋图强,在伦敦大学入学试,拿了三个A。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取录他读会计学。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差不多要十五万。晓觉的家境不太好,父母已退休,三个姊姊已出嫁,只有三姊的生活比较好。我是他的女朋友,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希望落空,而且我相信只要有机会,他一定可以学成回来。晓觉的三姊答应替他负担每年半数的学费和生活费,余下的一半,我向梦梦的妈妈借,然后按月摊还。还有一年,晓觉便回来。我们付不起钱买机票,长途电话费昂贵,如果没有必要,也不会通电话,平时只靠书信来往,他每两个星期会寄一封信给我。今年毕业,找到工作后,也许可以买一张机票去探望他。
胡铁汉和余得人来到,余得人手上捧着两个四尺高的美少女战士。
「送给你们的,美少女战士!每人一个,最新到货品。」
「这么幼稚的玩具,我才没有兴趣。」我说。
余得人的会考成绩不好,考不上预科,进入一间贸易公司当玩具买手。他这个人童心未泯,心智未成熟,做人又没有什么目标,这份工作很适合他。
「开始找工作没有?」余得人问我。
「在写应征信了。」我说,「你呢,胡铁汉,你会做什么?」
「不用问了,他一定跑去当警察。」梦梦说。
「我已经报考了警务督察。」胡铁汉说。
「你就没想过做其他工作吗?」我问他。
「我小学四年级已经立志当警察。」胡铁汉说,「我要除暴安良,儆恶惩奸。」
我几乎忍不住把口里的茶吐出来。胡铁汉的说话好象电视上招募警察广告的宣传句子。
「欢儿,你打算做什么工作?你念心理学会做心理学家吗?」余得人问我。
「心理学家?每天对着心理有问题的人?我受不了。我想做公关和市场推广的工作,已经寄出了很多封求职信。」
「我妈好象有一位朋友在公关公司工作,是香港其中一间最大规模的公关公司。要不要我妈介绍你去?」梦梦问我。
三天之后,我接到这间公司的电话,叫我去面试。负责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前参加过选美。
这个叫麦露丝的女人是公关公司的经理。我记得她参加过第五届香港小姐选美,参选号码是二号,三甲不入。
「你是二号麦露丝?」我说。
她很惊讶我认得她,而且还记得她的参选号码。
「你的记性真好。」她说。
我记得麦露丝的原因是我爸爸当时喜欢她,并且用她的参选号码买了一场马,赢了数千元,我们就用那数千元添置了一部新的电视机、雪柜、洗衣机和电饭煲。我家的四个现代化全靠麦露丝,我怎会忘记她?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选美,你条件很好啊!」她说。
「我?我条件不好嘛!我又没有勇气。」
「现在的选美参不参加也罢了,其实是选丑。我们那时参加选美,真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很有水准的。」她自豪地说。
「是啊!我记得你的旗袍是翡翠绿色的,有牡丹花图案,胸前有一层喱士,很迷人。」
「你的记性真厉害,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她笑得花枝乱坠。
「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她问我。
「你决定聘请我?」我问麦露丝。
「你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麦露丝说。
「我可不可以考虑一下?」
「考虑?」她很意外。
「我想回家跟我爸爸商量一下。」我说。
我到另一间公关公司面试,这一间的规模比不上麦露丝那一间,接见我的是一个接近五十岁,个子不高,脸上挂着笑容的男人,他的办公室一片混乱,杂志报纸和黑胶唱片推积如山,还有几张老香港的照片、几幅油画、几对名厂男装皮鞋、几个名厂公事包、几把名厂雨伞。办公桌上乱七八糟,放着几十多枝古董墨水笔,还有一瓶大话梅。
「要吃话梅吗?」他问我。
「不用了,谢谢你。」
「你是读心理学的?」他翻看我的履历。
「是的。」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你可以替我解释一下?」他咬着话梅问我。
这个小老头面试的题目竟然是请我替他解梦!
「放心,我做的绝对不是绮梦。」他把话梅核吐在烟灰碟里,然后说,「我梦见自己不停地做菜,我做了很多菜,有鼓油鸡、咕噜肉、椒盐虾,呀,不是,是蒜茸虾、辣椒蟹,总之很多很多小菜,事实上我是不会做菜的,所以一觉醒来之后肚子饿到不得了。这个梦有什么寓意呢?」
「这个梦通常是女人才会做的。」
他吃了一惊:「是吗?但我在梦中是男人。」
「如果梦中的自己不断地做各种各样的菜,就表示梦中人希望能够把过去一段难以忘怀的恋情忘掉。」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说错了?」我问他。
「想不到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说,「我刚好在上星期跟我女朋友分手。其实是她要跟我分手。」
没想到这个接近五十岁的男人还没有结婚。
「我很喜欢她的,她才二十五岁。单身老男人常常给年轻女孩子拒绝。」他苦笑。
「你的外表看来很年轻。」我恭维他。
「因为我经常恋爱。」他洋洋得意地说。
「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他问我。
想不到我凭着解梦而得到第一份工作。
我起来向他告别,看到门后有四瓶红酒,都是播都名酒。
「我喜欢喝酒,有些是早几年买的,现在升值了,卖给朋友可以赚钱。我很后悔上次没有买一瓶一九八二年的PETRUS,这瓶酒会升值的。现在到处也找不到了。」
「你很爱搜集东西。」我说。
「不是搜集,是投资。日后卖不出去的东西,我绝对不会买。」他淘气地说,「你来上班之后,我再慢慢教你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