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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方文从来没有摘下他的鸭舌帽,在校园任何一处,碰上他,他都戴着那顶鸭舌帽。即使三十三度高温,他仍然没意思摘下帽子。我想,他若不是额头有一个打洞,便是根本没有头发。

  一天,上新诗课的时候,他竟然穿了一双凉鞋,露出十只脚趾,翘起双脚看《姊妹》。《姊妹》是我上发廊才看的。他为什么看一本妇女卫生手册?难道他也有妇科问题?

  那天我无心细想他为什么看《姊妹》,我只留意他的脚趾。我觉得脚趾是一个人身体最神秘的部分。除了在家里或去游泳,我外出一定不会让人看到我的脚趾。脚趾好比私处,让人看见,总是很不自然。

  林方文的十只脚趾很清洁,不太长也不太短,也不算分得开。最难得的,是他的第二只脚趾比脚趾公短,应该不会是一个穷人。看着他十只脚趾,我有偷窥的感觉。

  下课后,林方文走到我前面,问我:「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的脚趾?」

  他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知道我一直在偷看他的脚趾。

  「谁看你的脚趾!」我若无其事在他身边走过。

  我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盯着我。那是头一次,我对一个男人,有一点心跳的感觉。但,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我会喜欢他。如果有一点心跳,那是因为被他揭穿了我在偷窥他,因此感到尴尬。

  同日下午上另一节课,林方文脚上换了一对帆船鞋。他坐在我前面,回头对我说:

  「我特意换上一双密头鞋,不让你看到我的脚趾。」

  说罢,他得意洋洋翻看新出版的《龙虎门》。而那一刻,我竟然没有还击之力,给他打得一败涂地。

  晚上,我跟迪之吃饭,她拿了林正平最新的唱片给我,里面有《人间》。迪之说,林正平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找她。我不懂说什么,看着她哀伤地离去。男人如果要走,又怎能留得住呢?

  我在被窝里听《人间》:

  「有几多首歌,

  我一生能为你唱,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

  该有雨,洗去错误的足印,

  该有雪,擦去脸上的模糊……」

  我在歌声中睡去。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早上,下着滂沱大雨,我在街上站了四十五分钟,还没法截停一辆计程车。终于有一辆计程车停在我面前,车上的人叫我上车,他是林方文。我已经全身湿透,不想再跟自己过不去。

  「谢谢你。」我对他说。

  他没有理会我,那顶鸭舌帽压得很低,脸很模糊。电台刚好播放着《人间》:

  「从相遇的那一天,

  那些少年的岁月,

  该有雨,洗去错误的足印,

  该有雪,擦去脸上的模糊……。」我的身体轻微随着歌声摆动。

  「你很喜欢这首歌吗?」林方文问我。

  我点头。他沉默不语。我们听着同一首歌。

  那首歌,总是叫每一个人无端地伤感,连看《龙虎门》和《花花公子》的林方文,也不例外。

  计程车到了港大,我找钱包付钱,林方文对我说:「不用你付钱。」

  他就这样付了计程车费,完全不需征求我的同意。

  「喂!」他叫我。

  「什么事?」

  他把外套脱下来扔给我:

  「你把衣服拿去。」

  「不用。」我说。

  「你的衣服湿透了。」他说。

  「我不怕冷。」我说。

  「我不知道你冷不冷,但你现在好象穿了透视装。」

  我看看自己,才发现身上的白恤衫湿透,整个胸罩浮现得一清二楚,我把林方文的外套抱在胸前,尴尬得不敢望他。

  接着的一课,林方文没有出现。我的恤衫已干透。我把外套拿去宿舍还给他。

  他不在宿舍里,房门没有关上,我走进去,以为自己走进了一间旧书局。他整个房间都是书,半张床给书本霸占了。房里并没有大量的《龙虎门》、《花花公子》或《姊妹》。有《战争与和平》,也有《百年孤寂》,他原来也看那些书。桌面很凌乱,翻看一下桌上的纸张,其中一张纸上,有《人间》的歌词。

  「有几多首歌,我一生能为你唱?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

  他竟然那么无聊把歌词抄一遍。

  即使抄歌词,也没有可能连简谱一起抄下吧?《人间》的填词人是林放,林方文,方字跟文字合并,不就是「放」字吗?难道林方文就是林放?

  这个猛啃《龙虎门》的人,能写出那样动人的歌词?《人间》不是我听过最好的歌,却是最能感动我的歌。

  我看见床上有一支颇为残旧的乐风牌口琴,是填词的工具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突然闯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把外套还给你。」

  「哦。」

  他没有理会我,把刚洗好的几件衣服挂在房间里。

  「《人间》的歌词,是你写的吗?」

  「没想到吧?」

  「是你?真是你?」

  「你的样子很吃惊,是不是象我这种人,不象会写出这样的歌词?」

  我从来没想过,那段日子里,每晚陪着我入梦的歌,竟是他写的。一个我极心仪的填词人,竟然站在我面前,他是我认识的人。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应该离去,却不由自主地留下,期望他会跟我说些什么。林方文没有跟我说话,温柔地拥抱着我,我竟然没有反抗,我好象已经跟他认识了很久。

  才气令女人目眩,不是他的臂弯融化了我,是他的歌词,是他的才情,令我失去矜持。

  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跟一个和我没血缘的男人拥抱,他的体温温热着我,我用双手紧紧抱着他,象找到了一个依归。他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唇贴着我的唇。我闭上眼睛,不敢望他。那一天,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日。

  我和林方文一直拥抱着,谁也不愿意先放手。我们好象是一对被长年分隔开的情人,竟然可以互相拥抱,便无论如何不肯再分开。我看着书桌上的小闹钟,时间以轻快的步伐歌颂爱情,我们已经拥抱了一小时。

  「我想喝水。」我说。

  他放开我,倒了一杯水给我,我们拥抱了一小时,他竟然还没有摘下那顶鸭舌帽。

  「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帽子?」我锲而不舍。

  「没想过为什么。」

  那一刻,我是一个刚刚跟他拥抱了一小时的女子,我问他问题,他竟然那样不负责任地回答我,我觉得尴尬,他是不是觉得我说话太多?刚刚献出初吻的女孩,也许应该保持沉默。

  他吻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他不是头一次接吻,他很会吻人。

  「歌词真是你写的吗?」

  「如果不是我写的,你刚才便不会让我抱,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你这个人太计较了。」

  我觉得很愤怒,他会不会是玩弄我?因为我曾经批评他上课时看《龙虎门》。他故意要吻我,然后向其他人炫耀,证实我不过是一个容易受骗的女子。如果那是真的话,我已经输了,我还留下干什么?

  我冲出走廊,离开宿舍大楼,上了一辆计程车,车上竟然播着那首歌:

  「该有雨,洗去错误的足印,

  该有雪,擦去脸上的模糊。」

  为什么是那首歌?它是我的紧箍咒。

  我和迪之在清吧见面,对于我终于和一个男人拥吻,她显得很雀跃,也许她觉得,以后我们可以有更多共同话题。

  「要查出来不难,我问唱片监制便知道。如果他不是林放,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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