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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页

 

  从前熟悉的味道,有时会在生命中某个时刻召唤我们,让我们重又回到当时的怀抱。

  然而,隔壁书店与她相熟的女孩说,这的确是一家卖画具的店,花草茶店迁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带着她的惆怅,回到家里。

  那天夜晚,徐宏志回来的时候告诉她:

  “附近开了一家画具店,就在书店旁边。”

  她是知道的。

  这是预兆还是暗示?她的小行星就在那儿,惟有画笔,能让她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的色彩。

  然而,她更喜欢做梦。梦里,她是看得见的。她重又看到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有一次,她梦见自己回到肯亚。她以前养的那条变色龙阿法特,为了欢迎她的归来,不断表演变颜色。她哈哈大笑,醒来才知道是梦。

  最近,她不止一次梦回非洲。那天半夜,她在梦里醒来。徐宏志躺在她身边,还没深睡。

  “我做了一个梦。”她说。

  “你梦见什么?”

  “我忘了。”她静静地把头搁在他的肚腹上,说:“好像是关于非洲的,最近我常常梦见非洲。”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鬓上,说:

  “也许这阵子天气太冷了,你想念非洲的太阳。”

  她笑了,在他肚腹上甜甜地睡去。

  可后来有一天,她梦到成千的白鹭在日暮的非洲旷野上回荡,白得像飘雪。

  是的,先是变色龙,然后是白鹭。

  她不知道,她看见的是梦境还是寓言。

  眼睛看不见之后,图书馆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徐宏志鼓励苏明慧回去大学念硕士。他知道她一直喜欢读书,以前为了供他上大学,她才没有继续。

  一天晚上,他去接她放学。他去晚了,看到她戴着那顶紫红色羊毛便帽,坐在文学院大楼外面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朝她走去,心里责备自己总是那么忙,要她孤零零地等着。

  她听到脚步声,站了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迟到了。”她冲他微笑。

  “手术比原定的时间长了。”他解释。

  “手术成功吗。”

  “手术成功。”他回答说。

  “病人呢?”

  “病人没死。”他笑笑说。

  开车往回走的时候,车子经过医学院大楼。他们以前常常坐在大楼外面那棵无花果树下面读书。时光飞逝,相逢的那天,她像一只林中小鸟,掉落在他的肩头。这一刻,她把头搁在他的肩头上。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肩膀承载着她的重量,他觉着自己再也不能这么爱一个女人了。

  “你可以给我读《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吗?”

  “你不是已经读过了吗?”

  “那是很久以前,我自己读的。你从没为我读过。”

  “好的。”他答应了。

  他想起了伊甸园的故事。亚当和夏娃偷吃树上的禁果,从此有了羞耻之心,于是摘下无花果树上的叶子,编成衣服,遮蔽赤裸的身体。他不知道,世界的尽头,会不会也有一片伊甸园,我们失去的东西,会在那里寻回,而我们此生抱拥的,会在那里更为丰盛。他和她,会化作无花果树上的两颗星星,在寂寂长夜里彼此依偎。

  保罗。科尔贺写下了一个美丽的寓言,但也同时写下了一段最残忍的文字:牧羊少年跟自己的内心对话。心对他说:“人总是害怕追求自己最重要的梦想,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或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完成。”

  发现这个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配再拥有画画的梦,也没能力去完成。尽管徐宏志一再给她鼓励,她还是断然拒绝了。

  她的执着是为了什么?她以为执着是某种自身的光荣。她突然明白,她只是害怕再一次失败,害怕再次看到画布上迷蒙一片的颜色。

  现在,她连颜色都看不见了,连唯一的恐惧也不复存在。一个人一旦瞎了,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亲爱的丈夫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就不能用一支画笔去回报他的深情吗?假使她愿意再一次提起画笔,他会高兴的。她肯画画,他便不会再责备自己没能给她多点时间。

  画具店的门已经打开了,是梦想对她的召唤。她不一定要成为画家,她只是想画画。她想念油彩的味道,想念一支画笔划在画布上的、纯清的声音,就像一个棋手想念他的棋盘。

  她坐在窗台上,焦急地等着徐宏志下班。当他回来,她会害羞地向他宣布,她准备再画画,然后要他陪她去买油彩和画笔。

  她摸了摸身旁的点字钟,他快下班了,可她等不及了。她拿了挂在骷髅骨头上的紫红色便帽戴上,穿了一件过膝的暗红色束腰羊毛衣,钱包放在口袋里,穿上鞋子,拿了手杖匆匆出去。

  当他归来,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她走出公寓,往左走三百四十步,来到那间画具店,心情激动地踏了进去。

  她买了画笔,说出了她想要的油彩。它们都有名字,她早就背诵如流,从来不曾忘记。

  一个拥有一把年轻声音的女店员把她要的东西放在一个纸袋里,问:

  “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能拿吗?”

  “没问题的。”她把东西挂在肩上。

  他们大概很惊讶,为什么一个拄着手杖的盲眼女孩也会画画。

  她扛着她曾经放弃的梦,走了三十步,突然想起欠了一管玫瑰红的油彩。她往回走,补买了那支油彩。

  那三十步,却是诀别的距离。

  她急着回家去,把东西摊在桌子上,迎接她的爱人。然而,就在拐弯处,一个人跟她撞个满怀。她感觉到一只手从她身上飞快地拿走一样东西。这个可恶的小偷竟不知道盲人的感觉多么灵敏,竟敢欺负一个看不见的人。她抓住那只手,向他吼叫:

  “把我的钱包还给我!”

  那只手想挣脱,她死命拉着不放。

  一瞬间,她明白自己错得多么厉害。那只枯瘦的手使劲地想甩开她,她的手杖丢了,踉跄退后了几步,感到自己掉到人行道和车流之间,快要跌出去。她用尽全身的气力抓住那只手。她的手从对方的手腕滑到手背上,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疤。她吃惊地想起一个她没见过的人。

  “我是徐宏志医生的太太!”她惊惶虚弱地呼叫,试图得到一种短暂的救赎。

  那只手迟疑了一下,想把她拉回来。

  已经晚了。

  她听到一部车子高速驶来的声音和刺耳的响号声。她掉了下去,怀里的画笔散落在她身边。一支油彩给汽车辗过,迸射了出来,颜色比血深。

  一条血肉模糊的腿抖了一下。她浮在自己的鲜血里,这就是她画的最后的一张画。

  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她何必梦想画出最好的作品?徐宏志就是她画得最好的一张画。他是她永恒的图画,长留她短暂的一生中。

  他用爱情荣耀了乡愁。

  徐宏志赶到医院。他走近病床,看到他妻子血染鬓发,身上仅仅盖着一条白尸布。医生对他说:

  “送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她告诉他,最近她常常梦见非洲。他明白这是她对非洲的想念。他买了两张往肯亚的机票,准备给她一个惊喜。他们会在那里过冬。下班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旅行社。他回去晚了。路上,他接到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眼下或将来,她都回不了非洲去。

  白尸布下面露出来的一双黑色鞋子黏满颜料。她当时刚去买了画笔和油彩。是他告诉她附近开了一家画具店的。是他老是逼着她画画,结果却召唤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凭什么认为梦想重于生命?他难道就不明白,一个人的生命永远比他的梦想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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