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开了一家法国餐厅,我们去尝尝。”他说。
“嗯!”她装出高兴的样子朝他点头。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
“你看!”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往前看、往后看,往自己的那边看,还是朝他的那边看。她没法看到他的手指指向哪个方向。
“哪里?”她平静地问。
她这样问也是可以的,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好。
“公园里的牵牛花已经开了。”他说。
她朝自己那边窗外看,他们家附近有个很大的公园,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经之路。
“是的,很漂亮。”她说。
他们初遇的那天,大学里的牵牛花开得翻腾灿烂。紫红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滚滚红尘,是他们的故事。
她没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牵牛花再一次开遍。她知道,这是一场告别。
他们来到餐厅,坐在她后面的是一个擦了香水的女人,身上飘着浓烈而高贵的香味,跟身边的情人喁喁低语。
服务生拿了菜单给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徐宏志把菜单读给她听的。菜单上的字体通常很小,她从来也看不清楚。
读完了菜单,他温柔地问:
“你想吃什么?”
她选了龙虾汤和牛排。
“我们喝酒好吗?”她说。
“你想喝酒?”
“嗯,来一瓶玫瑰香槟好吗?”
她应当喝酒的,她心里想。时光并不短暂。她看到他从大学毕业,看到他穿上了医生的白袍。他们也一起看过了人间风景。那些幸福的时光,终究比一千零一夜长,只是比她希冀的短。
玫瑰色的香槟有多么美丽,这场跟眼睛的告别就有多么无奈。他就在面前,在伸手可以触及却离眼睛太远的地方。她啜饮了一口冰凉的酒,叹息并且微笑,回忆起眼中的他。
“今天的工作怎样?”她问。
“我看了二十三个门诊病人。”他说。
“说来听听。”她满怀兴趣。
她好想听他说话。有酒壮胆,也有他的声音相伴,她不再害怕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听他说着医院里的故事,很小心地用完了面前的汤和菜。
她喝了很多酒。即使下一刻就跌倒在地上,徐宏志也许会以为她只是喝醉了,然后扶她起来。
她在自己的昏昏醉梦中飘荡,感到膀胱胀满了,几乎要满出来。可她不敢起来,只要她一离开这张椅子,她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正在这时,她听到身后的女人跟身边的男人说:“我要去洗洗手。”
她得救了,连忙站起来,朝徐宏志说:
“我要去洗手间。”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了。”她说。
她紧紧地跟着那个香香的女人和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往前走。
那个女人推开了一扇门,她也跟着走进去。可那不是洗手间。女人停下了脚步。然后,她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这里是电话间。也许洗手间就在旁边,她不敢走开,也回不了去。女人身上的香味,并没有浓烈得留下一条往回走的路。
她只能站在那儿,渴望这个女人快点搁下话筒。可是,女人却跟电话那一头的朋友聊得很高兴。
“我是看不见的,你可以带我回去吗?”她很想这样说,却终究开不了口。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忍受着香槟在她膀胱里捣乱。那个女人依然无意放下话筒。
突然,那扇门推开了。一刻的沉默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去了这么久,我担心你。”
是徐宏志。
她好想扑到他怀里,要他把她带回去。
“我正要回去。”她努力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徐宏志拉住她的手,把她领回去。她用力握着那只救赎的手。
好像是徐宏志把她抱到床上,帮她换过睡衣的。她醉了,即使还能看得见,也是醉眼昏花。
醒来时,她发现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觉到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时间,也许是午夜三点,或是四点,还没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个没用的山鲁佐德,故事还没说完,竟然喝醉了。
她下了床,赤脚摸出房间,听到模糊的低泣声。她悄悄循着声音去找,终于来到书房。她一双手支着门框,发现那低泣声来自地上。她低下头去,眼睛虚弱地朝向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缓缓地问。虽然心里知道他也许看出来了,却还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公园里根本没有牵牛花。”他沙哑着声音说。
她扶着门框蹲下去,跪在他身边,紧紧地搂着他,自责地说:
“对不起。”
他脆弱而颤抖,靠在她身上呜咽。
“这个世界不欠我什么,更把你给了我。”她说。
他从来没听过比这更令人难过的说话。他把她拉在怀里,感到泪水再一次涌上眼睛。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圆这一晚的谎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当她睡着了,他再也骗不到自己。
“我是服气的。”她抬起他泪湿的脸,说。
她的谎言不到天亮。她终究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即使他因为爱她之深而陪着她一起说谎。
和时间的这场赛跑,他们败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脸上的泪水擦掉,朝他微笑问:
“天已经亮了吗?”
“还没有。”他吸着鼻子,眼里充满对她的爱。
她把脸贴在他哭湿了的鼻上,说:
“到了天亮,告诉我好吗?”
徐宏志给病人诊治,脑里却千百次想着苏明慧。他一直以为,他是强者,而她是弱者。她并不弱小,但他理应是两个人之中较坚强的一个,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弱者。
他行医的日子还短,见过的苦难却已经够多了。然而,当这些苦难一旦降临在自己的爱人身上,他还是会沉郁悲痛,忘了他见过更可怜、更卑微和更无助的。
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们同朋友一起吃法国菜。大家拉杂地谈了许多事情。席上有一个人,他忘了是莉莉,还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提到了人没有了什么还能活下去。
人没有了几根肋骨,没有了胃,没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肠子,还是能够活下去的。作为一位医生,他必须这样说。
就在这时,苏明慧悠悠地说,她始终相信,有些东西是在造物的法度以外的,上帝并不会事事过问。比如说,人没有爱情和梦想,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活得不痛快就是了。”她笑笑说。
因此,她认为爱情和梦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寻觅。
他望着他的新婚妻子,觉着对她一份难以言表的爱。她使他相信,他们的爱情建筑在这个世界之外。世上万事万物皆会枯槁,惟独超然世外之情,不虞腐朽。
同光阴的这场竞赛,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失明的人,还是有机会重见光明的。只要那天降临,奇迹会召唤他们。
为了她,他必须挺下去。
徐宏志在她旁边深深地呼吸。她醒了,从枕头朝他转过身来,轻轻地抚摸他熟睡的脸颊。不久之前,她还能够靠着床头小灯的微光看他,如今只能用摸的了。
她缓缓抚过他的眼窝,那只手停留在他的鼻尖上,他呼出来的气息湿润了她的皮肤。她知道他是活着的。睡梦中的人,曾经如此强烈地唤醒她,使她甜甜地确认他是她唯一愿意依靠的人。
是谁把他送来的?是命运之手,还是她利用了自己的不幸把他拐来?就像那个吹笛人的童话故事,她用爱情之笛把他骗到她的床榻之岸。他的善良悲悯使他不忍丢下她不顾而去。
他为她离开了家庭,今后将要照顾她一辈子。他是无辜的。他该配一位更好的妻子,陪他看尽人间的风光。她却用了一双病弱的眼睛,把他扣留在充满遗憾的床边。她不能原谅自己看似坚强而其实是多么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