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明不觉收回手,凝视着他开朗的笑颜。
人,真是奇怪。
明明是一样的举动,是何原因造成两种结果?即使没有血缘,也可以冠上亲密的称谓,背负着那样的名称之后,就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那样错综复杂的情绪以及感情,他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懂得。
马车驶入城中,在当铺里待一下午,辨别几册临摹本和两幅真迹书画,并叮嘱伙计在帐本上重新写下所值。事情完成后,他就要回去,见少年站在门边闷闷不乐,他不觉又举臂摸了摸少年的头,因为太过自然,他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想到什么之前,就已经这么做了。
少年这回红着脸冲他笑开了,他微微一顿。
以前,自己这双手的作用,只是带给别人无法更改的命运;而如今,同样的手,却似是可以改变完全不同的东西。
「哥哥,我还会再去找你!」
少年先前的气愤似乎莫名地到来,也同样莫名地消却了,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何事情,他不了解。只是,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少年总是很用力地喊着「哥哥」两个字。
人……果然很奇怪。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驾着马车,回到那粗糙的石子路上。
远远地,就见孙望欢和一位大娘站在门口交谈。他驶近停下,两人察觉这方动静,便同时转头望着他。
孙望欢的表情讶异,一旁的大娘则是在看到他时瞪凸了眼。
「啊……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她没预料啊。
「望欢师傅……」大娘傻楞楞地张着嘴。「我……又见鬼了啊……」
「不是的、不是。」孙望欢连忙站到宗政明身前挡着。「他、他是人。虽然脸色的确是太苍白了些,不过,妳再看看清楚啊,他有脚有影的。是、是、是我的夫婿啦!」情急之下,她当着他的面脱口而出。
夫婿?宗政明不觉睇向她,她的耳壳极红,鬓边刚好滑落一道汗水。
「大娘,今天谢谢妳了。我明儿个会到茶棚子去帮大家写信的。」快快说完,她迅速拉着宗政明跑进屋里,关门落闩,低头吐出一口长气。
他瞅住她臊红的脸庞。
「小姐……」
「那只是掩饰!」在他开口的同时,她立刻先声夺人,像是一定得说明清楚般地飞快道:「因为……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住啊。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屋檐之下,会给人说闲话的。大娘们问了好几次,问我是不是一个人,又说要介绍对象给我,我想迟早也会被撞见,所以只好……只好……」讲到最后,她终于抬起脸。
宗政明面无表情,只是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她彷佛忽然泄了气。
「你……我……唉。」为难地笑了一下,旋即轻撩裙襬,往厅里走去。「算了,我早该猜到你没反应了,但是还是感觉很丢脸啊……」细声咕哝。
宗政明随她走入屋内,才跨过门槛,一阵味道扑鼻而来。木桌上摆有三碟简单菜肴,两副碗筷,他又是看向她。
「总不能每天都吃包子馒头啊,时常接受人家分送的菜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请大娘教我了。」只是很简单的事情而已,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何要像这样紧张解释。「说是教我……其实都是大娘在做,我只帮了一点点的忙。所以,不会不好吃的,你放心吧。」
她先坐下,等着他一同开始用膳。
宗政明落座在她对面,举箸后,看她同时吃将起来。
他夹起菜,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着那种滋味。
像是蜡一样。
对他而言,吃食这件事,只是因为这个肉体不吃东西就会死掉,想要活下去就得吃,因此只要可以吃就好,无论怎么样诱人的菜肴,美味与否,他都无所谓,也几乎不能分辨。
眼耳鼻舌身意,他缺乏六欲。就算他留在这里,要当人,但是,没有欲望,没有情感……也可以算是人吗?
如果只是披着人皮,那么和以前又有何差别?想要成为真正的人,到底该做些什么,要拥有如何的条件?
他依然掌握不住,那样稍纵即逝的真实。
回过神来,他已站在孙望欢房门前。
乌黑的云朵遮住月光,夜色朦胧。一道黑影由眼角掠过,那种轻盈和迅速都绝非属人所有,他没有侧首细察,因为那样会让「他们」知晓他看得见。
七月一届,门打开之后,阳间的阴气骤盛,他时常都能感受到那些影子的存在。在杭州韩府时,视野里飘荡的队伍是模糊的;现在,在他眼中,每个轮廓却是清清楚楚。
因为他该死未死,那扇连接阴阳的门,开启后所带来的阴气,让他身上的鬼气也变得浓重了。
若是被发现他和他们是同样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带走。所以他不能回头。
掌心里有着微微的湿意,甚至沿指尖滴落地面。那不是因热发汗,而是由于他的鬼气转浓,身为人的躯体承受不了。
真的是人的话,一定不会这样。
手指收紧成拳,他抬起眼睫,忽地,左方传来细微声响,他转眸望去。
一扇窗板正轻轻地摆呀摆的,因为稍稍起风,所以被察觉到。
他移步踱近,见到孙望欢坐在房间里面,头却靠在窗栏边,以曲起的手臂为枕,状似假寐。她气息平稳,半湿的长发挂在木栏外。瞧来应该是沐浴后想让发乘凉风干,却不知不觉困了。
她的发梢垂落于外,一些些的风就足令那青丝微晃。
他稍微侧首瞅着。然后,缓缓伸出手,将发丝卷在自己修长的指间,已干的部份相当柔软,松开以后再抓起,他冷着一张霜白面容,却彷佛孩子般好奇地玩着她的发。
因为那个黑暗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对于可以确切抓住东西的这种感觉,他……或许希望记住并且熟悉。
所以,夜晚他和她同寝,只要她在身边,就算是被带走,他也能够找到光亮之处回来。
r「宗……宗政……」一声细微梦呓从孙望欢口中逸出。
他停住动作,转眸注视她。
孙望欢小小地在椅中挪移一下,并未清醒,仅是靠着窗栏的头更歪了一点。
她的梦里,有他?
他不禁抚着自己胸口。躯壳中间那块冰冷而凝滞不动的部份,在沉寂无法数清的悠久岁月之后,好象终于轻轻地挣开一个小洞。
宗政明只是凝望着她,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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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作梦了。
会知道这是梦,是因为她看到了那个黑袍人。
黑袍人的双手低垂,被长长的铁链给绑住,持炼者的方向只是一团浓雾,黑袍人似乎被牵引般,慢慢地往那边走去。
她和黑袍人之间有段距离,望见他就要远去,她便不自觉地也跟着前进,但是,却一点也没法接近。
心里莫名地发急,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清楚地知道,一旦黑袍人进入浓雾之中,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走着走着,心里充满不安的情绪,她遂加快步伐,逐渐地变为跑着,伸长手想要穿透什么,甚至是开始朝黑袍人狂奔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啊……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那么不想要他过去呢?
就算找不到任何理由也好,她就是不要。无论如何奋力向前奔胞,连一寸距离也不曾缩短消失。她慌,更怕。
让他留下来,拜托,不要带走他……
她……真的不相i那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