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理由,她额间的伤口,有些刺目。
斜射进房的夕曛惨淡,手上的拘魂索起始牵引,他逐渐地被拉离。
「宗政……宗政……宗政……」
她的声音缓缓传递过来,那是在唤他,是他拥有二十年的名字。所以他不觉慢下了。
「你……不要睡了,起来,好不好?」
他不是睡,是死。跟她娘、她爹一样,要离开她了。
嘴唇有着温软的感触,他偏脸看过去,是她弯下腰,和他的躯壳唇瓣相贴。
「你不是要我教你吗?这就是喜欢,你懂不懂,知不知道?你不醒来,我要怎么教?我怎么教……」
喜欢。她曾经说过,那是她对他的感情。
成为宗政明的二十年,他仍是感觉不到自己的七情六欲,亦没有喜怒哀乐。因为,人的情感太复杂、太混乱,他下明白,也下会,更想不起来。
也许,他根本从未当过人。一直都只是个鬼。
「你要跟着我一辈子的啊,一辈子,你自己说的……你……」
如果有一辈子,他真的会跟着她。可是,他现在要被抓回去了。
她伏在他的身上,无声流出眼泪。那泪水滑过脸颊,渗入他胸前的衣服,她的表情像是极为忍耐,却又难掩万分的悲痛以及伤心。
第一次尝到她的泪,是因为她的娘过世;第二次知道她的泪流不完,是因为她的爹死去。然后,她便说自己再也不哭了。
如今,她为何流泪?
是为他?
他不想看到她哭泣。虽然他始终不能真切了解各种情感,但是他知晓,伤心并非是一件好事。
他看见她把玉镯放入躯壳怀中。瞬间,他的胸口,有热意冉冉浮动,他愈走愈慢,愈慢愈迟疑,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宗政,我把镯子给你,因为它对我很重要,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请你醒来,醒来!好不好?」
她抽气般的话语,就在他的耳边。
拖着他的拘魂索逐渐地缠得更紧,在腕骨形成可怖的凹陷。他双手一颤,却再没往前移动。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你而已。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她曾对他这么说过。
所以,如果他这样走了,她就会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畏黑又怕热,他不能再站在她房外,无法替她遮阳,或者陪伴。
他也……永远感受不到她给他的温暖了。
一种无名意念,让他慢慢地转过身,近乎无意识地朝自己的躯体走去。
才跨出脚尖,拘魂索就勒得他的手腕几乎断去。剧烈的痛楚却没让他的步伐变得犹豫。
已经没有再一次的机会。他意外成人,一旦遭到阎府拘拿,若非被打入地狱受罚,就是又会回到那个黑暗的地方做捏胎鬼。
当人,只有这一世。
脑中响起这句话的同时,更凝聚某种深刻意志。
每走一步,每向前一点,他整个魂体就像被由头至脚硬生生剥扯掉一层皮。那是一种,因为活人无法承受而会死亡,所以只有鬼魂才能感觉到的可怖痛苦。
被折断的双手垂落,他继续走;三魂七魄一而再地遭受撕裂,他仍不停。
那些七情六欲,太多太复杂,几十年的人生,他学不会。
但是,他想知道她的喜欢是什么喜欢,她的重要是有多么重要。他想明白、想理解,想懂得她对他的感情--
他想要成为人!
终于接近触碰到躯壳的同时,强大的力量由四面八方朝他挤压而去,一道狂乱的气旋往外推阻,他却瞠目凝神执着向前。
那已是具阳寿该尽的半尸,要再进去,会比脱离时更难受千倍。在灵魂和身体终于相合的同时,他的骨骼犹如错位重接,经脉揪扯扭转,血液逆流!宗政明忍受全身每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一瞬间猛地张开双眼,汗水已湿了整张床铺。
他……回来了?
「是在哪里呢……我看过妳……让妳……就算要死也死不得,要死也死不得--对了,是一座桥!」
一清醒就听到韩念惜的声音,宗政明看见他掐住孙望欢的颈子,彷佛遗忘蚀入骨髓的疼痛,探手就要阻止,才刚触到他的肩,对方就立刻倒地不起。
他注视着昏厥的韩念惜,然后望住自己的掌心。
「咳……」孙望欢一抬头,发现他居然醒了,兴奋地喊道:「啊!你、宗……」
「他们是要收回两个。」宗政明喘息冰凉,汗流浃背,低幽地说道。
「什……」孙望欢只瞧到他动了动嘴,却没听见说的是什么。
突然间,旁边的木柜抖颤起来,脚底传来压抑地鸣,随即就爆发开来!只不过眨眼,震撼变得巨大而且强烈,天摇地动了!
「地震!」孙望欢错愕喊叫。
如此大的地震,她小时遇过一次,只要等摇完就没事,就没事……一片动乱之中,她站也站不稳,只能扶着墙。宗政明则冷冷地垂首,始终看着地上的韩念惜,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好相像,那样青白得像是不像活人的脸色。
摇动呈现趋缓的迹象,房顶喀叽的声响却愈来愈明显,尘灰落在颊边,她一愣,才昂首,一大块的屋脊就这样在他们头顶上直接地砸掉下来……
宗政明见状,伸手就要推开她,孙望欢却不管危险,反而紧抱住他的膀臂,气愤地瞪他一眼,像是在说即便会死也要一起,跟着奋力拉他往床铺方向滚倒。
仅是瞬间,只听得砰磅几声巨响,一阵尘烟暴起,许多破碎砖瓦纷纷跟着落下,直到再没有声音为止,宗政明方能睁眼视物。
天黑了。
他横躺在已垮掉一半的床铺上,从破裂的屋顶睇着皎洁明月,偌大的石块在他腿边,只差分毫就会将他和孙望欢捣成烂泥。
刚才的情况,应该是躲不过。是出差错?还是神迹?
房顶上有两个黑影缓慢地消失,不留残像,云散烟消。那块脊梁,目的本是要砸死他和韩念惜的。他脑海里忽然想起韩念惜刚才的话:
「让妳……就算要死也死不得。」
周围已经恢复平静,前一刻的激烈震动像是作梦。夜风灌吹进来,拂过他的四肢,他抬起手,几许柔软的青丝乘风与他长指缠绕着。
好真实,他不禁握在掌心里。
孙望欢就趴在他的身上,挣扎一会儿才半撑坐起,她的发梢尽是泥灰,衣裳和面容也都完全脏了,她没有丝毫重获新生或为自己感到万分庆幸的喜悦,仅是双眼湿润并带有责备地狠瞪住他。
用力喘口气,她紧抿嘴角想要忍耐,眼眶却完全红了。
「你说……你现在就说!说你再也不做只顾着救我这种蠢事!说你从此以后再也不生病!说你会活到一千岁!说你一定不会比我早死!快说啊!」她忿懑恼怒,抓着他的衣襟,全身都在细抖,却依然掩不住啜泣,流出的涕泪,弄得满脸都是,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记忆回到她很小的时候,她也是像这样坐在他身上。
以为二十年短暂,但原来,他也拥有「回忆」这样子的东西了。
宗政明伸过手,拭去她的泪,然后放到唇边舔去。
是温的,这就是眼泪。
她怔住了,瞠着泛湿的双眸瞅住他。
「小姐,妳生,我就不死。」
他白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嗓音还是一样清冷。
闻言,她却屏息凝视他,跟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他的颈项,像是永远也不会再放开。
宗政明压住她柔软的腰,身躯贴紧得没有空隙。下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鼓动的心跳打在胸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