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快想想看,当时自己究竟怕谁呢?爸爸?妈妈?哥哥?不,都不是。那么是怕谁呢?真糟糕,实在记不得了。但那种恐惧感,却深深地留在记忆中,此刻想起来,还记忆犹新。
她退回屋子中央,四面回顾一下。
这屋子是大变样了。书桌已不知去向,镇纸石当然也没有了。
唉,如果能找到这些,就可以确凿证明,自己曾经在这里住过了。
然而,即使没有这些,就能说明自己跟这里无关吗?
不,不能。那些活生生的回忆又从何而来呢?
风荷陷在矛盾之中了。种种迹象都暗示自己在这环境里生活过,可为什么夏家的人,对此都毫无印象呢?
她决定撇开现实不去理会。她静静地站在窗前,尽量使自己整个身心都回复到幼时的情景中,去感受这座宅子里弥留着的,既熟悉又生疏的气息。
此刻,她仿佛已忘掉了周围的黑暗,忘掉了自己正孤零零地呆在这所大房子里。她也不再感到害怕,只微闭着眼,就那么在窗前站着,站着……
好一会儿,她才默默地转过身来,朝外走去。她像一个被催眠了的人,静静地跟着魔术师的指引,脚步缓慢地走出这间房间,并且很自然地往左一拐,来到另一间房间门口。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无需开灯,她一眼就看到屋子中间放着一张老式的大木床。
这是江南城乡最常见的那种红漆木床。床沿是宽而光滑的木条,上面架着年深月久已松松地下垂的棕绷。床脚下有着高高的木头踏脚,四根笨重而粗大的方形床柱,上面还架着挂帐子用的横杠。
“哦,我的床,这是我睡过的床!”
一道闪电突然掠过风荷的头脑,她不禁轻呼一声,激动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跨上踏脚,坐到床沿上,也不管那床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竟一下子就平躺在那宽宽的床上。
刚刚在床上躺好,她的左手便自然而然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到棕绷底下,去轻轻地摸索。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棕绷下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她亲爱的小布娃娃。
天哪,她还在!我的娃娃还在!
风荷一下子就摸到了布娃娃的胳膊,把娃娃从床下取
出,搂在自己怀里。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寄姆妈,今朝娃娃很乖,没有哭,”她喃喃地说,仿佛还是在小时候,仿佛寄姆妈正睡在她身旁,虽然看不清寄姆妈的面目,但分明闻到了寄姆妈头发上抹的头油的清香。而且,耳旁竟响起了寄姆妈亲切的话语:
“小乖乖,快睡吧。”
对了,“小乖乖,”寄姆妈总是这么叫自己的。
寄妈妈是那么慈样,那么喜欢她。每天晚上,陪着她睡,轻轻拍着,唱着好听的歌。早上给她穿衣、洗脸,把她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白天,寄姆妈在厨房里忙,她就在那里绕在寄姆妈脚边转来转去。
抚摸着怀里的这个小布娃娃,她现在有点想起来了:
她有一个很凶的姑姑。姑姑不让她晚上抱着布娃娃睡觉,说这是乡下人的坏毛病,不卫生。于是,寄姆妈偷偷地在床底下钉上一块小木板,让风荷一伸手就能摸到。晚上,如果姑姑来,只要一推门,她就把怀里的娃娃往那板上一放。姑姑走了,她就再把娃娃取出来。这是一个只有她和寄妈妈两个人晓得的秘密……
“寄姆妈,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陪我?”
风荷轻声说,她侧过身去,没有摸到寄姆妈胖胖的身于,只碰到了冰凉的棕绷。
“寄姆妈,你快来,我害怕!”风荷躺在床上,把怀中的布娃娃抱得更紧了。
猛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使风荷感到耳膜震痛,眼前似有闪电亮起。
她不知道这只是她的幻觉,而以为外面真的在响雷打闪刮暴风。
这个特定的情景,使她的心智奇迹般地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难忘的夏夜,那个使她的命运发生突变的夜晚……
雷声紧接着闪电而来,仿佛就在她头顶炸开,雨点噼噼啪啪敲击着窗户。
风荷吓得浑身哆嗦,拼命闭紧眼睛,盼着寄姆妈快来。
可是,寄姆妈怎么会来呢?寄姆妈来不了啦。风荷哪里知道,寄姆妈今晚早早安排她睡觉,就是为了代替玉姑去看她生病的老娘呀!
风荷陡然地盼着,心里愈来愈害怕。如果这时有人在她身上摸一下,一定可以发现她已浑身冷汗淋漓了。
人在这种情况下,听觉和视觉往往会更灵敏,甚至过分灵敏。
竖起耳朵等待着下一声惊雷的风荷,猛然于雷声的间隙中,听到隔壁房里传出高而尖利的女人喊叫声。她本能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
又是一声尖叫,那声音虽然变了形,但她仍能听出,那仿佛是姑姑发出来的。姑姑每当发脾气时,就会喊出这种刺耳的叫声。
她的心“砰砰”乱跳。她害怕得实在不敢在屋子里呆下去了。于是,把布娃娃往床板下一塞,她马马虎虎地套上鞋于,也顾不得加一件衣服,就那样跑出去找寄姆妈了。
她走出房门,又听到隔壁房里的叫声。隔壁是她姑姑的卧房,叫声确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她情不自禁地朝那房间走
去。
这一下听得更真切了。没错,是姑姑在骂人。那声音又高又粗还打着颤,风荷毫不怀疑,那是姑姑在发火,在骂什么人。可是,这夜半更深的时候,她在跟谁生气呢?跟寄姆妈吗?跟玉姑吗?
风荷忍不住轻轻地去推姑姑的房门。房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她只推开一点点,从门缝中偷看。
果然,姑姑坐在她的床上,头发乱蓬蓬,正在大声狂叫:
“你们是存心要吓死我,你们要害死我!”
“你们”是谁?风荷朝房里探看着。
一个女人,头发技散着,背对着门,一声不响地站着,面对姑姑,听凭她的怒骂。
那女人身旁站着个男人,只见他对姑姑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可恶的老妖婆,早就该死了!”
“你说什么?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姑姑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姑姑的手用力一掷,从她手中飞出一样东西,好像是剪刀。
“啊,”那站在姑姑床头的女人毫无防备,似乎被剪刀扔着了,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了脑袋。
“你,你想杀人!我和你拚了!”
那男人猛地蹿起来,顾不得去扶那受伤的女人,直扑到床前。
风荷看得真切,他那双有力的手,一下子就扼住了姑姑的脖子。她差一点“哇”地叫起来,但拚命忍住了。
那坐在地上的女人,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那男人身边,不知是想帮着那男人扼死姑姑,还是想把她拉开。
风荷眼看姑姑的身子软瘫下去,慢慢地往后倒了。
姑姑死了,他们把姑姑弄死了。
她害怕极了,终于禁不住“啊”地惊叫起来。
这一声尽管那么轻,那么短促,但却还是惊动了屋里的那两个人。他们一齐扭头往门口看去。
正在这时,一个闪电掠过窗口。风荷只见那头上受伤的女人转过身来,披头散发,脸色煞白,额角流着血,仿佛正张开手臂要向她扑来……
这个女人的脸好熟,好熟,可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