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莲……绣莲……绣莲……”
她不禁也跟着自语起来:“绣莲,绣莲……”
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是锥子戳进头皮猛搅般的剧痛。风荷的身子晃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叶小姐,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夏亦寒与严绣莲儿乎是同声问她。
绣莲的手立刻扶住了她的肩膀。
“没什么,没……”风荷竟打了一个冷颤,躲开了绣莲,像是畏惧般地退缩着,两眼却直瞪瞪地看着她。
“叶小姐,你……”绣莲倒被弄得莫名其妙起来。
快,我得赶快走。趁现在还清醒,趁现在还管得住自己的双腿,我得赶快离开这里!
风荷把持上的背包紧了紧,困难地吐出一句:
“我,走了……”
她没再看夏亦寒和严绣莲一眼,就象逃跑似地奔出房门。
星期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初四。
傍晚时分,夏亦寒家客堂间里烟雾缭绕,香气扑鼻。
靠墙一张红木长条桌上,放着一个铜香炉,里面点着几支龙涎香。桌子左面放着两个大瓷盘,一盘蜜桃,一盘杨梅,都是鲜嫩欲滴的上品。右面是两盘糕点:绿豆糕和杏仁酥。中间供着的则是八个大碗,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红木条桌上方,挂着一张老式的彩画像。一个穿着高领斜襟长袍的妇人端坐着,严肃地正视着前方。这是严氏的遗像。
夏亦寒的母亲季文玉正在供桌前忙着,仔细地擦抹着一双银筷、一只银碗,然后把它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
如今她已不是十五年前那个受气的二奶奶了。跟她势不两立的大太太严氏,现在只剩下在画像上领受冷猪肉的份儿。自从夏中范五年前病故后,她就是夏府的一家之主了。
季文玉今年四十出头,身材瘦削,脸庞白皙,虽然左额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稍许破坏了她天生的姣美和五官的协调,但总的说来还是风韵犹存。只是身边已有了一个廿几岁的儿子,无论自己还是旁人,就都认为她要算是个老妇人了。
自鸣钟“噹噹”地敲了六下。
“文玉,要不要我把蜡烛先点起来?”
说话的是季妈,文玉当家后,再没人这么称呼她。文玉称她“阿姐”,亦寒和绣莲也都随之而改口称她为“大阿姨”。搬到这儿来以后,邻里之间也都只知道她原来的名宇
“菊仙”。夏家的家务杂事仍然由她操持。可她的身份却已不再是佣人,可以说是家庭的一员了。
“等一等吧。”文玉皱着眉,“文良也是的,到现在还不来、他外面事儿多,不会不来吧。”
“放心吧,舅老爷哪一次误过大太太的忌日?总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菊仙说。
“亦寒也不下楼来,六点都过了,”文玉轻轻叹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啊,新派得很,太不看重礼数了。”
“天地良心,亦寒可是个孝顺孩子。在外边都当院长了,在你面前还不是小孩子一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菊仙一面把磕头用的蒲团放好,一面说,“绣莲已经上去叫了,一会儿准下来。”
“我真不懂,都十五年了,每逢七月初四,我妈必定要一本正经给大妈妈做忌日。她不怕麻烦,大妈妈在阴间大约都要嫌腻了。”
夏亦寒把面前那本厚厚的英文医书合上,苦笑着对绣莲说。
绣莲指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啊,就会在我面前发牢骚。见了玉姑,就不敢说了。”
“我倒不是怕她,妈这辈子吃了不少苦,说实在的,我挺可怜她。”
夏亦寒说着,笑容消散了,一种忧郁的神色漫上了他那英气勃发的脸。但是,他马上就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某种不愉快的回忆甩掉。又故意调皮地眨眨眼。对绣莲说:
“我倒忘了,大妈妈是你的亲姑妈,在你面前发这个牢骚,真是大不该!”
聪明的绣莲察觉到亦寒的感情在刚才曾有一度转折,知道他准是又想起了辛酸的童年。发自内心的一股柔情,突然涨满她的心胸。她真想把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的双手抚平他心上的创痕。然而,少女的羞涩和矜持阻止她这样做,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亦寒说:
“我才不在乎这个姑妈呢,她死的时候,我才五岁,可以说。对她毫无印象。我倒是听大阿姨说过不止一回,她在世时,对玉姑和你很不好……”
“别说了,和死人算账多没意思,”亦寒把书往抽屉里一塞,站起身未,说:“走,下楼去给死人磕头吧。”
亦寒和绣莲下楼不一会,季文良到了。
季文良也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在沪西南这一带是个颇有名气的“老板”,手下的兄弟经营着各种生意,而他的身份已是这、一地区苏北同乡会会长。自从夏中范死后,夏家的儿爿店,就由他代理经营,谁让他有个对生意经毫无兴趣的外甥呢。可这些店铺在文良手中,比当年夏中范亲自掌管时,还红火得多。
今天,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绸长衫,摇着一把折扇,一进门就打拱道:
“有点事绊住了腿,让你们久等了。”
他让两个手下人把带来的供品放好,就打发他们走了。
文玉让他宽了长衫,又把早已泡好的龙井茶递给他,请他在藤椅上坐下。亦寒和绣莲上来叫过“舅舅”后就侍立在一边陪他说话。
还是文良爽气,说:“时间不早了,行礼吧,行过礼。我们好吃晚饭!”
磕头用的蒲团早已放好在红木供桌前。画像上的严氏神情板滩地瞪视着。还是老规矩,由文玉带头先拜。
季文玉虔诚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抬起脸来,朝画像看一眼,准备再磕下去。
恰巧这时,一道闪电掠过,把客堂照得一片惨白。这只是那种普普通通不带雷声的干闪。但当那光亮照在画像上的时候,季文玉竟觉得画上的人活了似的。
她“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文良和亦寒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妈,忙了一下午,你累了。到沙发上去坐一会儿歇歇。”亦寒捏着母亲细细的胳膊,怜惜地说。
“不,不,找还只磕了一个头呢,”文玉挣开文良和亦寒的搀扶,义毕恭毕敬地跪在蒲团上,头抵着地板,认真地磕着响头。
亦寒无奈地轻叹一声。他既佩服妈妈为人大度,对曾经那样苛待过自己的人,竟能不计旧怨,以礼相待,但又为一贯明白事理的妈妈偏偏有这种愚昧行为,感到遗憾和不解。
总算每个人都磕过了头,除了季文良是例外,他只对画像行三鞠躬礼。
然后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文玉蜷坐在沙发上,说自己不想吃饭,让大家先吃。
几乎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亦寒心想,整个下午妈妈帮着大阿姨烧茶,擦洗祭器,摆设供桌。忙完这一切,体弱的她当然没有一点儿胃口了。
又是一连几个干闪,文玉凝视着闪电以后格外显得漆黑的窗外,幽幽地说:
“真怪,每逢太太忌日,不是闪电,就是下雨。”
“不见得吧,”季文良在饭桌上不以为然地接口,“我记得去年就是个晴天。”
他笑了笑,又说:“文玉,你那么大年纪了,看到打闪响雷还害怕,要惹孩子们笑话了。”
这时,绣莲端着一小碗香菇豆腐走到沙发前:
“玉姑,吃点儿豆腐吧。大阿姨烧得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