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张焦黑而丑陋的脸,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
“咕嘟”一声,站在那儿举着酒杯的宋桂生手一松,杯子掉了下来,正砸在他面前的银碟子上,杯子碎了,香摈流了一桌。
天姿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直愣愣地瞪着凡姝那张脸,吓得连闭眼低头都忘记了。
“这还不是全部,”凡姝见在座的人都愣在那里,竟带着几分得意和戏谁说道。同时,她就抓住自己前额上的那缕留海,往后一掀,那披着长长黑发的假发套,便捏在了她的手中。她那不毛而凹凸不平的头颅完全显露在外面。
这一下,连最沉着的天求也惊吓得脸色煞白,双腿不住打起额来。而宋桂生则忙捂着嘴离开座位,冲向客厅门,还未跑到门口,就大口呕吐了起来。
最可怜的是子玄,他那善良的天性,艺术的气质,使他实在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那曾经被他当作天使般崇拜和倾慕的凡姝,竟然成了这副鬼样子。他狠命扼住自己的手腕,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热泪。
凡姝右眼的玻璃眼珠一动不动,左眼那条窄缝中的黑眼珠却已—一看清桌旁人们的反应。
她残酷地说:“欣赏够了吗?再看看背后。”说着就转过身去。
她那后脑勺原来剩下的头皮上,重新长出了一茬短而粗的黑毛,而那些移植上去的头皮却是光秃秃的,于是就那么一撮黑、一块白地分布着。
她又转回身来,眨了眨左眼间:“漂亮吗?”
一直没抬过头的辛子安,早已满脸通红,两边大阳穴上的青筋绷得他脑袋发疼。这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拳砸在桌上,从肯缝里进出一声悲愤的吼声:“够了!”
凡姝一个侧身,面对着辛子安,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没够!今天,你还没看过我一眼呢!”
接着,她咧开那没有嘴唇的豁洞,怕人地抽动着脸上的肌肉,算是笑了笑,随后,把手里捏着的那个发套,顶在露出订婚钻戒的左手中指上,打着旋,让那些长发轻轻地从子安的脸颊上拂过。一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
“啊,名建筑师辛子安先生,是不是认为你的未婚妻丢了你的脸?”
那些没有生命的假发掠过辛子安的面颊时,他一阵哆嗦,待听到凡姝说出这样的话,他砰然一声拉开椅子,站起身离开餐桌大步走出去。
“子安!”凡妹带着哭腔叫起来,很快套上假发,戴好面罩追了过去。趁子安听到她的叫声稍有犹豫的一刹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哭着说:“原谅我,子安。我……心里实在不好受啊。”
子安长叹一声,犹豫了一下,用手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别哭了,让大家吃饭吧。”
六个人几乎是默默无语地吃着,倒是凡姝,饭还没吃完,兴致又渐渐高了。
刚把餐具撤掉,她就让司机老赵和华叔进来帮忙搬开餐桌,又放起了唱片,说是要跳舞。大家也只得为她助兴。
子安陪她跳了第一支舞后,慢慢踱到窗前。
一直在瞅着机会想和子安单独谈话的天求,认为机会来了,向他走去。
辛子安和沈凡姝订婚的事,报上登过,沈天求早知道了。但这场大火使凡姝毁容之后,事情有无变化他不得而知。今天一到伯父家,看到伯父对丰子安的亲热模样,特别是刚才凡姝自称是辛子安的未婚妻,左手黑手套外又特意露出订婚钻戒,他猜想,这婚事恐怕难以反悔。但再看辛子安的态度,多少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苦闷。天求想:还有好戏看哩!
他不禁替辛子安抱起屈来,这么漂亮而有为的青年,要终生与一个鬼似的女人作伴,这日子怎么过啊;
可是,刚才看辛子安与凡姝跳舞,凡姝偎依在子安怀中。天求在一个日本公司做事,原来就是这个什么三木会社。大概是知道他与沈家的关系,又叫天求来作说客。
“沈先生,”丰子安正色说,“这件事我早已答复过三木会社了,我与三木弘素昧平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会面。”
辛子安这样回答,是沈天求估计到的。所以他仍微笑着说:
“三木弘先生仰慕辛先生的人品学识和成就,想向您请教呢。再说,您结识他,对事业发展准有好处!”
辛子安的脸沉了下来,严肃地说:“我除了建筑,别的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值得他来请教的?而且,在经过‘九一八’这些事情后,沈先生总不至于还认为,我们应该靠日本人来发展什么事业吧?我倒想劝沈先生一句:别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
这天沈天求回来得早,一进门就催促秀玉赶快弄晚饭。
草草吃过以后,他让秀玉在厨房炖上一小锅红枣赤豆汤,就吩咐她:“带小宝到楼上去吧,晚上我有客人,不叫你,别下来。”
“那,赤豆汤呢?”秀玉小声问。
“不用你管,我自会端给客人吃的。”
秀玉不声不响抱着小宝上楼去了。
天姿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着报纸。天发向她看了两眼,天姿知道哥哥也想请她回避,但她偏坐着不动弹。
天求像想起了什么,把一回家就搁在五斗柜顶的一篓桔子拿下来,一个个放在桌上的大圆盘里。他拿起一个桔子,递给天姿说:“吃桔子吧。”
天姿想,这是你买来招待贵客的,连小宝也没舍得给,现在倒来请我吃?
她摆了摆手说:“不吃,我怕牙酸。”
天求把桔子放回圆盘里。见天姿仍毫无去意,终于憋不住了,问:“天姿,今晚你不出去?”
天姿放下报纸,也不回答天求的问话,故意慢吞吞地反问一句:“哥,今晚来什么贵客?”
“哪是什么贵客,是宋桂生,说来家里随便聊聊。”天求轻描淡写地说。
天姿撒了撇嘴:“是他!你放心,即使本来我要在家的,现在也得避出去,免得见了他反胃。”
天求放心了,笑着指指她:“你呀,说话那么尖刻,快赶上凡姝了。”
他慢慢走到沙发边,在天姿身旁坐下,沉思着说:
“凡姝这副模样,要说她从此再不见人,宁愿大家以为她死了,我还真能理解。可为什么藏了几个月,又像幽灵似地重现了呢?”
“唉,她毕竟是个大活人么!再说,伯父不是讲了,是他一直在劝说凡姝,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天姿的话里充满了对凡姝的同情。
天求嘴角一撇,一丝冷笑挂在唇边:“伯父那是当然罗,他怎么能让凡姝不露面?哪怕这次凡姝真的被烧死,他也要想法重新变出个女儿来。”
这句随口说出的话,使天求自己一惊。他的眼睛忽然睁大,眼珠儿骨碌碌地转动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真会胡说八道。”天姿不满地说。
但天求根本没听天姿在说些什么,他一把抓住天姿的衣服说:
“哎,你说,这个凡姝会不会是伯父找来冒名顶替的?凡姝说不定真的烧死了?”
天姿愤怒了,她一把甩开天求抓着她衣袖的手,站起身来说:
“我真不明白你成天在转些什么脑筋!”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脸上烧伤得那么严重,哪里还有原来凡姝的一点儿影子!我看,要找个人来顶替,也不是办不到。”天求越想越有道理。
被天求这么肯定地一说,天姿也呆了呆。但她想了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