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一步步走到那白色身影的近旁,那影子还是不动。子安也惊异地站住了。
原来,他发现,那的确是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女子,斗篷上飘动着一团黑色。他凝眸细看,原以为是女子的黑发,现在才看清,那是一幅厚厚的长长的黑色面纱。它严密地从头顶罩到胸前,使他根本无法看清这个身披白色斗篷的人的脸面。
但这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子安已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胸部的剧烈起伏。
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样漆黑的浓雾笼罩的夜晚,在怪石磷峋的废墟上,在这曾经烧死过人的地方,见到这么一个身披白斗篷、头罩黑纱的人影兀然默默地直立在自己眼前,恐怕都会吓瘫。子安虽是无神论者,而且一向大胆沉着,这时也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马上镇定了自己,声调也变得沉重而严肃起来:
“你究竟是谁?请你回答我。”
那白色身影微微一动,戴着黑手套的手无声地解开了斗篷的系带。宽大的斗篷一下滑落到地上,露出里面一身缀着彩色花朵的白纱裙。这是辛子安再熟悉不过的,因为这正是他向楚楚求婚的那晚,楚楚所穿的纱裙。同时,子安还清楚地看到,那向他伸出的左手上,经过特别缝制的黑手套,在中指处有一孔,虽把整个手遮得严严实实,却赫然露出中指上戴的那个红宝石订婚戒指。
就在这一刹那,面纱里面发出一声颤抖的轻唤:“子安……”
“楚楚!呵,楚楚,真是你……”子安猛扑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儿。狂喜,激动,夹杂着悲哀和委屈,使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靠那双有力的手臂来传达他所有的情感。
他能赚到,怀里的楚楚和自己同样的激动。她紧贴在自己胸前,戴着手套的双手直伸进他西服外套里,急切地、充满热情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像是要把自已完全融进他的体内。
热血在子安的血管里快速地奔腾。他呻吟着叫了一声:“楚楚,这么多天,你可把我想死了……”说着,就用颤抖的手去擦楚楚头上的面纱。他要好好吻吻他的小天使,上帝又一次恩赐给他的梦幻般的天使。
但是,正在抚摸他的楚楚竟一个扭身,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一面用双手紧紧按住面纱下端,嘴里惊恐地叫着:“不,不,我不要……”
子安愣住了。他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楚楚,为什么不让我看你呢?”他急切地问。
蓦地,子安明白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了悟,就像一块棱角尖利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他那毫无防备的脆嫩心脏上,立即皮碎肉烂,鲜血横飞。一阵剧痛,他差点儿晕厥过去。
“楚楚,你的脸……被烧伤了?”在上下牙交战的格格声中,传出他无力的嗓音。
“哇——”地一声,楚楚痛哭起来。她隔着面罩捂着自己的脸,哭得差点儿站不住倒在地上。
子安忙上前一把托住她,重新把她搂在怀里。他和楚楚同样伤心欲绝,但他终于强咽下泪水,真挚地说:
“楚楚,听我说,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心满意足。不管你烧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和以前一样爱你。”
楚楚的哭声实然而止。她简直是以抑制不住的惊喜问道;
“真的?你不会离开我?”
“绝对不会,你放心。”
“那你还会和我结婚吗?”楚楚又追问一句。
可怜的姑娘,她一定是被这场大火烧得完全失去了自信,才会违背她那矜持的个性,亟不可待地提出这个问题。辛子安这么想着,便坚定地说:
“会的,只要你愿意。”
一阵凉风吹过,浓雾渐渐散开。辛子安感到了凉意,他忙拾起地上的斗篷,给楚楚披上。这才看清,斗篷是白色缎面,黑色里子。
当他给楚楚系上脖颈上的带子时,楚楚突然咯咯一笑说:“我刚才把里子反穿在外面;你就找不着我了,还以为是鬼魂了吧,哈哈。”
子安可没有这种轻松的心情,他要求道:“楚楚,把面纱撩起来,让我看看你……”
楚楚不声不响地捏住面纱的下端,然后慢慢往上撩起。
刚才楚楚不肯让他撩开面纱的样子,以及她急切的问话,已使子安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烧伤一定是严重的。他估计会看到一张被火毁了的、令他十分痛心的面容。
但是,当楚楚真的撩开面纱,借着刚透过乌云的一点儿月光,他看到的这张脸,已绝不仅仅是令他痛心,而是令他万分的惊骇、恐怖。
天哪,这张脸上哪里还有一点儿楚楚的影子,一个那么美丽的天使,如今竟变成如此狰狞可怖的厉鬼!
且不说那光光的头皮,脸上一道道七妞八歪的疤痕和被烧塌的鼻梁;也不说那被烧得光光的眉毛、睫毛,那镶嵌着玻璃球的右眼,和被脸颊上的疤痕挤成一条狭缝的左眼,最可怕的是那张嘴,那本来多么小巧红润,简直像盛着蜜酒的杯子似的嘴,如今上唇已不复存在,鲜红的牙床和长长的白牙凶相毕露地跳在外面,下唇烧得只剩下一道皱巴巴的焦黑的边,不断地神经质地抖动着……
子安本能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他实在不敢再看一眼这张比魔鬼还要可怕的脸。他痛苦地哺哺自语:“呵,楚楚……”
“记住,从此不准再叫我楚楚。只当你的楚楚已经烧死了,如今你只有一个丑八怪的妻子沈凡姝。”
楚楚的声音冰冷而尖利,像一把刺刀扎在子安心上。起先子安只觉得楚楚的嗓音透过面纱显得粗浊嘶哑,现在更感到有着一层他不熟悉的阴沉和冷酷。
“为什么遮住眼睛?你害怕我这张脸,不敢再看了?”
那个尖锐难听的声音又咄咄逼人地响起来。
“楚楚,你……”
“别再叫我楚楚,叫我凡姝,沈凡姝!”
那刺耳的声音几乎要震裂子安的耳膜。
辛子安强迫自己面对这张可怖的脸。但是当他看到此时那脸上露出的竟是一抹残忍狰狞的嘲笑时,他实在受不了了。他反身扑到身旁那根廊柱上,撕心裂肺般地仰天叫道:“哦天哪……”
子夜已过。辛子玄陪哥哥坐在子安的卧室里。
“那么说,这几个月来,凡姝一直是在医院里?”子玄问。
“是的,”子安说,“凡姝告诉我,失火的当晚,她被烟熏得晕倒在房里,亏得她爸爸赶到,连夜把她送往医院。在医院里,她一醒过来,就知道自己裸露在睡衣外的脸部及双手都已严重烧伤。她当时就想死,但她爸爸派人日夜守着她。后来她答应不自杀,但要求他爸爸向一切人封锁她还活着的消息。她说,她宁愿我以为他已经死去。”
“那么,今晚她怎么又出来见你了呢?”子玄不解地问。
“经不住她爸爸的再三劝说,总不能一辈子就那么藏匿在家中,”子安沉吟着回答,“再说,她自然也想见到我。”
兄弟俩都沉默了。子安虽然没有描绘过凡姝面部烧伤的状况,但子玄凭着对哥哥的了解,凭着他亲眼所见哥哥那极端沉重而恶劣的心绪,已可猜到:凡姝恐怕已失去了昔日的模样。
“哥,不管怎么说,凡姝还活着,这总是一件好事。”子玄安慰子安道。
子安点点头,半晌才说:“我想,她那烧伤后的面容,时间长了,大家都会习惯的,包括她自己和我。我担心的倒是……”他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凡姝的心灵似乎受到极大伤害。在她身上,出现了一些我不熟悉的陌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