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后,福叔与两名家仆先在左慕塘手上固定木板,再小心翼翼将他抬进屋内,整个过程,晴婉如亲眼目睹一出戏剧,看他只剩半口气在唇边张吐,要是她没逛到绿屋来,恐怕……
她几乎不敢想像结果……
「贝医生,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吧?」崇纶为贝医生斟上一杯白兰地,递向他。
贝医生松了松领带,将衣袖卷下。「大致的外伤我都已经为他止血控制住了,只怕他的右手……」蹙紧的眉峰浮上黯然。
「无论花多少钱,都请你要多加费心。」
贝医生手一扬。「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再叹了一声:「而是他右手臂的胫、肘骨全碎了,就算请最厉害的骨科大夫来都没用的。」
「真的没其他的治疗法了吗?」崇纶不希望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青年就此消褪生命蓓蕾。
金框眼镜后的贝医生无奈,似乎在无声地告知灰色的结论。
「什么?他的右手臂废了?」当崇纶将此讯息告知祖儿,她几乎一阵惊愕,一时不能自己。
「他的手被落石压到,能保住性命算是幸运了,如果不将坏死的肌肉组织切除,恐怕会痈溃,蔓延到其他正常的细胞。」他将贝医生的忠告,一五一十地对祖儿倾吐。
「我去看他!」不多做其他考虑,祖儿正准备穿堂而过,然而,一经崇纶身旁,手臂即被他紧紧箝制住。
「你最好别去!」忧郁的眼神中充满不满的训诫。
祖儿无法认同他的说辞。「他是为了出来找我们才受伤的,你怎能叫我一点关怀之意都没有?」
「你能怎么关怀?过多的慈悲假象只会造成他更多美丽幻影,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真对他有好感,要不然,他不但外在肢体受伤,心灵的伤会更难抚平。」崇纶当然不想祖儿太接近左慕塘,她心太软了,禁不起别人一丝丝悲悯的眼神。
祖儿突地坐进沙发内,崇纶这番话是道理?还是谬论?他不准她去看他,是基于自私的心理,还是真替慕塘和她考量?
不准去探望他……这太残忍了,也实在说不过去,但是……如果又引起左慕塘任何想像的空间,是否又是一场罪孽的加深。
「可是,现在谁能照顾他呢?」她扬起头看向他。
崇纶觉得她不再坚持了。「有晴婉在,她会照顾他的。」一抹安心的笑靥稳定住了她沈甸甸的一颗心。
「不然,我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去看他,我只想确定他是否真的无恙,虽然与他无缘,但我很希望能拥有他这个朋友,只要五分钟就好,我不会耽搁太久的。」有情有义的世界,的确还存在着些可爱又教人不忍拒绝那善良心性的人。
「好吧!我会叫赵妈来叫你的,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别想太多了。」崇纶知道这一去,情感薄弱的祖儿又会分不清是朋友或是爱?他自私地希望这一切只是短暂的,只怕……她那青涩的年龄,会忘了她曾说过的话。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赵妈前来通知祖儿,说贝医生已为左慕塘完成手术,希望趁他麻醉药未退还没醒来之前,可以就近去床榻前看他,而祖儿也拟好一封信,她希望慕塘能明白她的心意,忘了她,再去织就另一个美丽的梦想。
一间爬满九重葛的玻璃别苑,一道刚拨开台风灰蒙的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气窗投射进来,照在慕塘精致的五官上,他实在是够漂亮的了,难怪……造成他无穷的困扰。
晴婉打着盹在旁照顾他,自从更深一步了解这名痴情男子之后,她愈发觉得世间如此可爱又真性情的男孩子少之又少,相对于周遭的乌烟瘴气,能待在他身边,像是静享森林浴般的舒畅。
「嘘!别吵醒他。」祖儿刚从绿屋剪了五株香水百合,轻手轻脚地来到慕塘休息的房间,她对晴婉示了意,不想要她惊扰他。
「刚吃完药又睡了。」晴婉站起身,让位给她。
「医生怎么说?」祖儿在她耳畔柔语。
「右手臂的筋全坏死了,昨天已由贝医生全部切除,现在他的指头已失去知觉,唉!真不知道他醒后受不受得了这个打击。」
好端端的一个健康开朗男子,今后的几十年时光教他如何度过?
「喔!对了,你哥呢?」祖儿想麻烦崇纶送慕塘到台北的大医院,希望能尽点棉薄之力为他装最好的义肢。
「他去我叔叔的牧场处理一些风灾后的善后工作,听说牛、羊死了好几百头,够他烦的了!」晴婉音色一沈,她也能体会哥哥的一番辛劳了。
祖儿瞧出晴婉眼中的憔悴,心疼道:「你去歇着吧!待会儿我会叫赵妈来轮班的。」
「别忘了我哥跟你说过的,既然你不爱他就别再伤他的心了。」
「我知道,我不会待太久的。」虽说如此,她还是没有把握。
待晴婉走远,整个玻璃屋就静得连滴水声都依稀可闻。
一封印着粉淡玫瑰的信封被压在卤素台灯下面,此时的慕塘侧躺着背对祖儿,他没有睡着,但也不想翻身看祖儿,多看一眼,等于多折磨自己的心与肝。
祖儿看着他结实宽厚的背脊,突然自我喃喃诉道:「你明白吗?我为什么会只身来到这小山区当指导老师,因为我的爱受了伤,爱一个不成熟的小男人对我来说是辛苦的,旧伤未愈,我不希望再增新痕,你年轻、聪明,有一张人人渴望的好容貌,不必要周旋在我这心懒意散的人身上;如今你将自己的身体搞成这模样,我的良心怎么能安?别再痴傻做些无意义的奉献了,你对我的好,下辈子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不知不觉,祖儿的颊上多了两行泪,错爱和爱错都是一样教人烦心,只是她并不晓得,床上的雪白枕上也已浸湿了一大片泪海。
「你也认为我傻,傻到赔上一条手臂还执迷不悔?」一阵啜泣幽幽袭来,祖儿不禁一愣。
「你没睡着?」她止住了哭泣声。
慕塘吃力地将身体挪了个方向,布满深情的翦眸映着祖儿的清秀肤颜。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当你拒绝了我后,为何我还心系、惦着你,忘记你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的事,抱歉,我做不到。」短如诗笺的几句话,把祖儿的心凿得好痛。
祖儿侧过脸,不敢看他,她实在突破不了那层心障,那历历在目的噩梦彷如昨夜才鞭抽她的血痕,她怕……她怕历史又重新在她生命的舞台上演出。
「以后……别再伤自己了,求你,为了彼此,到此结束吧!」祖儿紧紧抓住床单,抖动的十指在抑止自己激动的情感。
他的手覆上她的,但又立刻被她溜走。
「我是爱你的!」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捂着双耳跑了出去,慕塘的喊叫声催魂似地萦绕着她,久久不散。
第6章(2)
***
是夜。
祖儿发觉屋内有些闷,加上台风刚过,不免感觉燥热,待在床上也辗转难入眠,于是一个人披了件薄夹克便走到屋外散心、喘气。
明天崇纶就要将慕塘送到台北的大医院去装义肢了,这次他伤的好像不止是手,连心也碎得一塌胡涂,而她呢?和崇纶之间有没有明天也不清楚,石夫人的作梗、晴婉的态度,都令她有回到起点的无力感,而崇纶是否还一直将她当成曼弦的化身,她也毫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