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家里还不是这么拮据的,否则董海妹也不能上私立高中。当年董父死时渔会发了一笔为数不少的抚恤金,原是够一家四口暂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半年前董母一时贪心被金光党骗走了八十万元,为了弥补短缺的家计跟了多起自助会,偏偏不约而同会头都卷款倒会了,整个董家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渗雾,生活穷困潦倒、一贫如洗,只能靠着举债渡日。
这个消息一直不敢让寄宿中的董海妹得知,因为她明白以妹妹的烈性子,肯定二话不说休学来帮忙家计。好不容易读到高三了,董田妹说什么也不会让妹妹半途而废。若说董家还有什么希望,除了年幼的弟弟,就只能靠优秀的董海妹了。无论如何,她也要咬牙撑过这段苦日子,等哪天妹妹学成找到好工作后,他们一家就可以翻身了。
但如今一切都完了,工作丢了,什么希望都没了。
董田妹美丽的大眼睛里只有前途茫茫的恐惧。如今家里一切的积蓄只有车子坐垫底下的遣散费三万元,而这三万元能撑多久呢?
这个月来每天加班到晚上九点,这条没有路灯的碎石子小径不知走过多少日了。每次回家的路上,她心里只会盘旋着今天的加班又为家里赚进多少钱的欣慰,以及总算可以回家休息的喜悦。头一次这么茫然无助,这种恐惧一直侵袭着她,甚至害怕回去面对母亲带着风霜的笑脸端上的宵夜清粥配咸鱼干。
她没有在工厂里订便当,因为每个月伙食费还要扣二十两百元。通常午餐时她会躲到工厂后面的废水场啃着前一夜做好的咸鱼饭团,而晚上那一餐就一直饿着肚子直到回家吃宵夜。
尽管日子再苦,她从没有怨言,因为每个月把原封不动的薪资交给母亲的那种喜悦足以洗去所有的辛劳。
而今天是领薪的日子,要她如何开口这三万元的由来?领了这份比平日多的薪水,往后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她知道母亲不会怪她,因为母亲对年轻的她为家庭奉献一切总是心存愧疚。但她却深深的恨起自己,因为自己的清高,让整个家庭陷入绝境。她多想调转车头,回去“屈服”在色狼课长的淫威之下……
内心不停的在挣扎交战着,蓦地,破旧的小绵羊车轮底下似乎碾压过什么东西。
“啊——我操你祖宗八代!‘青瞑’的‘破蛤仔’,‘恁爸’干、干你鸡,咕,机车……”于庭凯痛苦的呻吟着,原本虚弱的吐不出半句求救的嗓音,如今却骂的铿锵有力、气势如虹。不过最后那两个难听的字眼不知怎地却吞了下去,改用“斯文”的句子代替。
董田妹慌得紧急煞车,人也收势不住摔跌在一旁。
这个满身是血的人说什么?干……干她的机车?
突如其来的惊慌和闪进眼里的血人,让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逃跑,完全忘了学校上公民道德时“驾车撞人不可逃逸”的良民守则。但耳里又听到“机车”两字,让她蓦地想起车垫下还有一家人仅有的希望三万元。于是她握住车把,奋力的想要连同车子逃离肇事现场。
于庭凯哪肯放过她,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可以“救命”的人,于是一双手牢牢握住她纤细的脚踝。
“你……你……”董田妹挣扎的挥舞双脚,想要逃离钳制。“放……放开我……”
伤重的于庭凯几乎要捉不住踢蹬中的纤足,情急之下狠狠咬住她完美的细致足踝。
“啊——好痛!”董田妹又怕又痛的哭嚷出声。
“不……不准走……”于庭凯喘息着恐吓,牵动的伤口血流不止。“你撞了人……还想逃……”
董田妹泪眼迷蒙,惊惧不已的嗫嚅着。
“你……你的伤不是我撞……的,我、我只是轻轻压到你,不……不可能流那么多血……”
于庭凯不理她的“狡辩”,恶声道:“就算不是,你……你见死不救,‘后爸’做鬼也不放遇你……”
董田妹听到他满嘴台湾粗话,心里更是怕得不得了,心想一定是遇到黑道大哥了,而他一身的伤一定是火并后的结果。虽然从不曾听过鸭厝寮有什么流氓黑帮的人物,但眼前这人肯定不是好惹的。
“我……我一定不说见过你,也不会去举发,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董田妹哀哀切切的哭着,心里七上八下,恐惧的颤抖不已。
于庭凯怔了怔,心里疑惑着莫非他的行踪曝光了,而屏东警局也配合北部扫黄?
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眼前这女人多半只是吓呆了。像他这样一身是血,连个大男人都不敢靠近,以免背上不白之冤,何况是个女人呢?想要活命必须要撤去她的防心,否则一旦让她溜了,自己真的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虚弱的哼了声,仿佛痛苦不堪。脸上的戾气敛去,改而换上一股无辜委屈的神色。
“我……我来屏东访友,没……没想到人没遇着,却被抢劫了……现在我身无分文,还……还被打的一身是伤……你们屏东的强盗好狠哪……”
董田妹仿佛不信,碍于脚踝还被钳制住,不得不和他应对。
“鸭厝寮的治安没那么差啊,我天天经过这里也没听说有人抢劫。”
于庭凯做作的大声“哎哟”痛呼,想要让她忘记怀疑。果然善良的董田妹虽然处于畏惧的状态,却还是关心的问着:“很痛吗?”
“痛……痛死了!”一喊痛,疼痛果真排山倒海而来,让他不由得龇牙咧嘴,俊美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了。“你们屏东的人不但心狠手辣,还……还见死不救啊……”
一股捍卫里民荣誉的意识倏地冒出头,董田妹觉得她有必要改变这个外来客对鸭厝寮的粗劣印象。
“我该怎么帮你?”
于庭凯眼珠一转,心里窃喜这个外貌美丽的女人果然只是个大草包,这么容易上当。他尽量以纯洁委屈的神态虚弱的说:
“帮……帮我处理一下伤口,顺便……顺便再借我一点钱,我会还你的。”会才怪。
董田妹有些为难。自己也只剩三万块了,能借他多少?想了想,叹口气说:
“我先送你到医院吧,其它的再说。”
于庭凯一惊,连忙阻止。
“不行,别送我到医院!”
董田妹怀疑地看着他。
“你伤得这么重,不去医院怎行?”
“这……”于庭凯轻咳了咳,脑中思绪乱转。“我从小最怕上医院了,那里刺鼻的药水味让我想吐。我‘这点’伤不算什么的,你家有药箱纱布之类的吧?”管他理由合不合理,反正不能上医院就是了,否则被查出身份,免不了牢狱之灾。方才偷窃不成,见过他的村民可不少哪。
“有是有,可是……”
“别可是了,”惊慌让他体内肾上腺素激发,原本难以移动半分的身体倏地站起,替她扶起倒卧在一旁的机车,自己跨上后座。“载我回你家吧。”
* * *
林素兰站在门口“张望”着,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仍焦急的引颈翘望。生理时钟告诉她,现在早过了董田妹下班的时间了。
五年前哭坏了双眼,虽然不至于完全失明,但眼前却永远只能是模糊一片,比起近视千度不戴眼镜的人还糟。或许再也不能清楚的看清眼前的景物,但一些生活琐事倒还难不倒她。每晚到了九点左右,她都会摸索着替一肩挑起生活重担的大女儿熬粥。虽然粥里只有清清淡淡的几粒米,配上常年不变的咸鱼干,但那却是她所有的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