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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我什么时候会死?」

  谢员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

  他不答话,良久才说:「员外,您好生养病,即使行动不便,再活个一、二十年是没问题的。」

  「--什么时候连话也说不得?」自从上月倒地不起过后,他心知随时会丧失说话或行动的能力。

  「--半年内。」

  谢员外长长的叹息一声,「秋儿和冬儿都小--」他想起多病的长女和年方三岁的独子。他的夫人是名门闺秀,只知道吃斋念佛,没有能力对抗野心勃勃的族人叔伯。

  默然片刻,谢员外问:「若让我行动自如,语言无碍,还能活多久?」

  虽然讶然,姚大夫还是照实回答,「三年无碍。」

  「那就三年吧。」他终于下定决心,「若成了废人,连教导秋儿的时间也没有--」

  「员外!」姚大夫吓了一跳,「此事万万不可!秋娘的身体--」

  「秋儿是我女儿,我最清楚她的病。」谢员外眼中含泪,「或许她是好不了了,也嫁不了人,但我不信这孩子只能活到十六岁。别看她病弱如此,她的心比男子都刚强三分!她这样的身体怎么读书识字?但她就是有办法考倒举子!若不是这个病,考个女状元,封侯拜相有什么难的?何况治理小小的谢家庄?」

  他不禁老泪纵横,「只要守到冬儿大了,五六年光景,就换冬儿照顾这个不能嫁的姊姊--我在子息上万分艰难,虽有数妾,就只有这双儿女--我怎能不仔细打算?」

  姚大夫默默无语,这些年医治秋娘,对这个灵慧而暴躁的女孩儿已经视若亲女,跟谢家员外也成好友,当然知道他所言不虚。

  他缓缓取出银针,长叹一声,「谢员外,你再想想清楚。」

  「再清楚也没有了。子推,」他喊着姚大夫的字,「这孩子的病,万望你费心。」谢员外闭上眼睛休息。

  第一章

  她伏在贵妃榻上,身上盖着锦被,似睡似醒。满园花红柳绿,蝶舞蜂狂,隔着碧纱窗,芳香馥郁的春花,荡漾着温软的春息。

  「小姐,」凝碧不放心的唤了她,「窗下风大,床上歇着可好?」

  她抬起头,雪样的容颜半点血色也没有,连樱唇都是柔软的粉白色,「唔,也是。嬷嬷,烦妳抱我到床上。」

  她无力的抱住老嬷嬷的脖子,让她抱到床上,凝碧细心的替她调整枕头,让她能够舒服的歪着,饶是这么小心,她还是微微的拧了秀眉。

  她心下自嘲着,身上一点肉都没有,难怪连躺着都痛。

  「凝碧,今天有什么事情?」她咽下了一口素粥,淡淡的问。

  父亲过世已然三载。若不是父亲临逝前殷殷嘱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那一关的。自从父亲心知必死后,几乎日日守在她的病榻前回商行里诸事。谢家并非豪富,但也有千顷良田,佃农无数,在镇上又有木材行与茶叶铺米店当铺,诸事繁杂,也要当家一一理清。

  等秋娘十四岁的时候,谢员外就放手给她管事,只在一旁监督,幸好秋娘灵慧,管了一年,下人管家都信服,他才能含笑撒手人寰。

  那天正好是秋娘的生日。从那天起,她就不再过生日了。

  「管家谢大和五姨娘在外面等着回事儿。」凝碧这些年成了秋娘的左右手,不再是大丫头,但是她与秋娘感情甚笃,一应饮食起居,都靠她费心。「--还有--」

  「还有?」小丫头又喂了一筷子菠菜,她吃了,摇摇头不再进食。

  「小姐,妳吃太少了。」不过半碗素粥、几筷子青菜和豆腐,凝碧有点忧心,「是不是不舒服?我让姚大夫来看看--」

  「不要劳烦义父了。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他老人家大约犯了哮喘,何必让老人家来去奔波?我没事的。」她无奈的喝了凝碧坚持的酪,「刚刚妳说,还有?」

  「--还有李媒婆来了,她说是谢六爷让她来的。」

  六叔?她撇了撇嘴角,笑得很冰冷,旋即恢复常态,「怎不叫进来?」

  「小姐要先见谢管家还是五姨娘?」凝碧令小丫头撤下了饮食,送上了参汤。

  「都不是,请李媒婆上来。」看凝碧瞪大了眼睛,她笑笑,「六叔的好意,我们怎么能够拒绝?请李媒婆上来吧。」她觉得有点头痛,却还是笑吟吟的。

  李媒婆战战兢兢的进来。谢员外过世未久,她上门过一次,差点儿让小姐丢出来的白瓷碗儿打杀了,那次谢家小姐气得差点芳魂归西,隔个几年没见,不知这个病骨支离的火性小姐又要丢啥打杀她这妇道人家。

  「李媒婆,这些时日好?」听她笑语晏晏,李媒婆拘拘谨谨的福了福,抬头看着谢家小姐,倒是小小的发了一下怔。

  她李媒婆见过的小姐闺女也不少了,什么国色天香没见过?连号称菱仙镇第一美女的凝碧都见过多回,这个枯枯瘦瘦的小姐有什么姿色可言?

  但是--见她身弱薄面,小小一张脸蛋恐怕没汉子的手掌大,五官清秀,脸孔没有姑娘家惯用的胭脂,雪白着一张脸,那对秀眉倒是挺有精神的两撇倾斜,配着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儿,外表弱不经风,内蕴春威不露,一头乌黑的长发散着没半点桂花油,蜿蜒在锦被上,病弱还有三分风流。

  不知怎地,「我见犹怜」和「主母家威」并存,倒让她不知怎么办。原本是幸灾乐祸的心,反而软了下来,真有心替她找门好亲事。

  「老身李氏,见过谢家小姐。」

  「罢了,」她含笑,「莲儿,替李嬷嬷拿张凳子来,」她让座,「咱们是识得久了,所谓『不打不相识』,哪知道妳恼我年幼粗鲁,竟然连门子也不来串,让我好生愧疚。凝碧,行里刚进的碧螺春呢?怎不让李嬷嬷尝尝?」

  「哎唷,小姐,折煞老身了。怎好让凝碧大姊倒茶?」李媒婆倒慌了。

  「什么话?凝碧不过是个丫鬟,什么大姊?」她笑着掠掠头发,「李嬷嬷,妳也知道我病,容我歪着吧。说说是什么风把您吹来?大伯关心我的终身?」

  「是呀,谢大爷他--」她暗暗掌嘴,怎么说了出来?谢大爷千交代万交代,嘱咐他和谢小姐有些嫌隙,若是提到谢大爷,这婚事就说不成了。「谢六爷--」

  「不拘哪个爷,就说吧!」秋娘喝了口参汤。

  「是这样的,爷儿们关心小姐的终身。姑娘家没个归宿,只在父家主持,总不是办法呀!老身也知道谢小姐精明能干,外面人都说,谢小姐宛如『赛诸葛』,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是个不出闺阁的『女孔明』,不用出大门一步,就把谢家庄整理得好生兴旺,还胜谢员外在世的时候呢!但是--」

  见她没有反应,李媒婆决定激她一激,「眼下兄弟还小,兄弟大了,讨了媳妇儿,谢小姐--」

  秋娘含笑意的眼睛朝她睇了睇,却将她拘住了,「李嬷嬷,就叫我秋娘吧!」

  秋娘顿了顿,「这些事儿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李嬷嬷,我们相识也久了,直说也无妨。我这破败身子,大夫都说活不过十六岁了,瞧我这样茹素参汤药丸供养,好不容易多活了几年,谁管什么赛不赛诸葛呢?还不就谢家庄上下几百人口不饿死就好了。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娘是立誓守节的,只住佛堂,不管事情,我这残病之身,能守住弟弟、娘亲,也就满足了。弟弟才十岁,我能多挣得一年算一年,哪有什么终身不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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