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值壮年的辛渡身上,石寅心惊地看见自己的苍老。
想当年,西南一带的外族听见他石寅的名字,都会在马背上颤抖得畏战,如今自辛渡睥睨的眼中他可看出,那定一种炫耀,辛渡正向他炫耀他这匹走遍漠地荒野,识得千里路的老马,下是年轻气盛、方冲出栅栏的骏马的对手,他无青春可与辛渡抗衡, 挟带着雨味的南风,把他身后战袍吹得鼓涨,已白的两鬓,不住地在风中飘扬。
他老了。
投效军旅大半辈子了,他在沙场上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他在沙场上杀出一条没有归乡之道的不归路。住他的背后有可射敌的大弓,鞍旁有可剌喉的战矛,但他无妻无子,他孤单的身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有的,仅是尔岱那一双反抗他的眼眸。
敌我交杂的城心中,石寅的左翼将军在石寅的口光暗示下,四处寻找着能够离开这座血城的法子,无暇分神的石寅无法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好让他带着生还的弟兄逃生,眼前的辛渡趁他一个闪神,捉紧了这个机会将手中的陌刀捅向他。
正那-瞬间,石寅想躲,也认为自己必定躲得开这一刀,只是他没料到辛渡的动作比他更快,刀法也更老练狡诈,前一刀只是一探虚实,后一刀才是实刀,而那后一刀准确地猜中了他闪躲的方向,来不及再闪的石寅,眼睁睁地看着辛渡将陌刀送进他的胸膛里。
肌肉的撕裂声、骨头的破碎声,这辈子,石寅还是头一次听得这么清楚,极度痛苦中,他拚上所有力气握刀砍向辛渡执刀的手,辛渡敏捷地往后跃退了一步,立即又街上前旋身在他的身侧再砍上一刀。
这一刀,由旁人眼中看来,深可见骨,同时也似把石寅所有的知觉都砍断了,石寅怔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地瞪视着眼前的辛渡走至他面前,一刀挑去他手中仍紧握着的陌刀后,再走至他身旁抬脚用力踢向他的膝,逼他跪下,而后两手握着刀柄,由上往下将陌刀刀尖紧抵在他的喉问。
石寅仰首瞬也不瞬地看着上方辛渡的脸庞,在他耳边,依稀听见了左翼将军自远处传来的呼喊声,他试着想捡起掉落在地上陪着他出生人死了多年的大刀,但辛渡俯采下来的身躯却愈来愈靠近,抵在他喉问的刀尖也一寸寸地没人,一下子喷散而出的血液染红了辛渡的脸庞,令他眼前一片模糊。
毫不犹豫自石寅颈间拔出陌刀后,辛渡在嘴边挂着笑,静看倒卧在自己血泊中的石寅,四肢不断抽动。
烫热的鲜血自他颈间不断流出,石寅双日睁得大大的,凝望着终于释放出暴雨的天际,在这一刻,他想起还在行辕里等着他回去的尔岱。
倘若,尔岱是生在寻常百姓家,那么这双教尔岱握刀的手,或许会是一双教尔岱握笔写字的手,而尔岱看向他的眼神,也不会自充满崇敬到为反抗而反抗,再变成全面视他为敞。除去了沙场上血染的功名,与权势背后令人渴望的欲望后,他们会是一对平凡且人人称羡的师徒,将尔岱视若己出的他,也不会孤独的在战场上,想藉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尔岱谋求一条生路。
可惜的是,命运万般不由人,人亦各有命。
今后,他得独自面对他的宿命,尔岱则得走出他的翅膀下面对自己的,他再也不能为尔岱遮风挡雨,替尔岱掌着灯在风雨中指引方向。
生在战场上,亦死在战场上,或许这就是从何处来也自何处去,在这释然的一刻,石寅竞不再觉得孤独,他只是有些放不下。
记忆中尔岱那幼小的身影渐渐走远了,滚烫的热泪滑下他两边的眼角,他很想合上眼把泪水藏起来,却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或许是天可怜他,扑面而来的雨水,将他的泪交织在雨中。
拆不开,也再分不清。
久候不到消息,已经按捺不住要拨乓增援的尔岱,烦躁地在行辕里来来回回的踱步。
也不知究竟两军战得如何了,自开战以来石寅没派人捎回一丝消息,就只是让他干著急地在这等着,他知道,依石寅的性子,就算是可能会战败,甚重自尊的石寅也绝不会请求兵援,石寅宁可与敌军玉石俱焚也不愿损及半点声誉。
但他想,石寅绝不可能会战败,从各方面来看,辛渡根本就不是战历辉煌的石寅的对手。石寅到底是怎么了,以至到现在还不回报消息?
帐外的雨势十得又大又急,更足令人心浮气躁。
行辕内的众将军无言地看着帐外的雨势,也同样与尔岱一般心急地等待着来人报知战况,但他们没有等到石寅的归来,倒是随着石寅一块出兵的左翼将军,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带着一身的血与雨回来了。
在石寅的掩护下,领着残余的兵马回营,浑身湿透的年翼将军,在步入行辕时脸上没行任何表情,这让原本急欲得知军情的尔岱愣了愣,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左翼将军的声音如雨水般的冷,「启禀元帅,我军误入敌阵,死伤甚重,依令不得不退回此地。」
「大将军呢?」尔岱霎时忘光了他与石寅的前仇,为石寅可能遭遇到的境遇感到忐忑不已?
「大将军无力突围。」
行辕中的众人,莫不震惊地倒抽了口气,而站在他面前的尔岱,则是难以置信地瞠大了眼。
左翼将军执意要尔岱听清楚,「大将军已在战中殉亡。」
像是要否认他般,尔岱不断地摇首,想自他冰冷的眼神里逃开来,但左翼将军带恨的双眼,却不肯轻易放过尔岱。
「大将军此次之所以主动请命出兵,是要元帅千万别对辛渡掉以轻心,故才以身作例。」左翼将军在他面前大声地道出石寅的心酸,「望元帅记取大将军的血肉教训,不要辜负大将军在天之灵!」
再也无法多承受一分的尔岱,拔腿狂奔出帐外。
「师傅-」
回荡在雨声中的悲啸,很快即遭大雨掩去,聆听着潇潇的雨声,尔岱无法阻止自己痛哭失声。
石寅苦苦劝谏他不要看轻辛渡的言语犹在耳,在益州时,石寅要他别急着出兵的谏言也还在他的脑中,还有,那日石寅情愿与他反目相向,也要斩西南公主的厉目他都还收在心底,可如今,石寅却不在了……
石寅是代他而死的,倾落不断的滂沱大雨,颗颗击打在尔岱的身上,跪倒在雨中的他,此刻所承受的痛楚,是种远比锥心刺骨还来得深的疼痛,热泪伴着懊悔滑下他的脸庞流进他的心底深处,在冰冷冻心的雨滴中,他总算在热泪中明白,石寅对他的关怀与恩情,以及这份无法挽回的后悔。
尔岱哀伤地抬首看向远方,但大雨蒙去了他的视线,今他在雨中失去了方向。
第三章
很少人会去理会战后的战场。
大雨连下了好几日,为备受大早煎熬的江北带来了一线解早生机,当阳光再次自云朵里将光束投向大地时,某些原本藏在雨中的现实,也再次在阳光下被摊开来。
遍地已折的旗帜,零零散散地斜插在泥泞的地上,瘸了腿的战马,腿上还插了半截的箭,在尸堆中一跛一跛地盲日行走,不久前曾在这厮杀得轰轰烈烈的敌我两方,此刻都静静伏卧在地,成广大地中的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