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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页

 

  “吩咐所有的人,放假一天,随便怎么庆祝都行,”他说,“戏院也休息,叫所有人——痛痛快快去热闹一下!”

  云夫人也似乎忘了夫妇间的冷战,她也高兴得忘了形,抓住小怡说:“快叫丫头准备,我们去上香谢菩萨!快!”

  小曼不愿跟着上香什么的,她的一颗心早已飞向外面,早已会合着所有同学、同胞在庆祝了。她无法使自己坐在屋子里等家贞来到,她冲到大门口,她心中那一团燃烧的情绪不能再封闭了,她要发泄,“像一个被压迫了八年的中国人一样发泄!

  刚奔到门口,上气不接下气的苏家贞也赶到了,家贞一把抓住小曼的双手,两个好朋友对望一阵,忍不住的激动泪水涌上来,她们都哭了,那是一种受尽欺凌、压迫,在黑暗中忍耐,反抗了八年的中国人狂喜的眼。

  “走!我们走!”家贞抹一把眼泪,兴奋的笑容又涌上来。

  “我碰到好多同学都回华西坝了,我们快去!”

  “好!”小曼抓紧了家贞的手,她还在颤抖,那是心头重担突然移去,轻松得不能立刻适应的颤抖。

  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她们走向大街。

  大街上——全然不同平日的景象,家家户产打开了大门,店铺、食堂、茶馆、餐厅全停止了营业,所有的人都涌到街上来,放炮的,敲锣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幼,都涌出来了,每一个人都在叫,在跳,在流泪,在欢笑;每一个人脸上全是兴奋,狂喜的光芒;认识的,不认识的,抱成一团,笑成一片。他们心中只有一件事——胜利了,我们中国真的胜利了!

  小曼和家贞不停地向前走,不断地看见一次又一次热烈感人的场面。那些老人,那些孩子,拿出了家中所能敲得响的东西,在街上不停地敲着,打着。汽车、黄包车全停在路边,车上的人都跳下来,跟着成串、成串的人向前涌去,涌去——他们没有目的地,只有这么走,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报了一次喜讯又一次,全成都的人都涌着出来。流连在街上,叫得声音沙哑了,喊得喉咙都哽塞了,欢笑和眼泪凝成最动人的镜头,人与人之间缩成最短的距离,胜利了啊!

  小曼和家贞走到华西坝时已近黄昏,要越过满坑满谷的人群不是容易的事,何况那动人的情景,总拉住她们的脚步,她们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陌生的一群又一群。

  与其说庆祝,狂欢,不如说发泄,是吗?八年的郁气,八年的等待,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

  真是所有的同学都回到华西坝了,前坝、后坝都拥挤着数不清的年轻人,华西协会的,齐鲁的,金女大的,甚至学校不在此地的大学生都不约而同地来到此地,认识与否,不再重要,同学之间也没有了界限,感情是一致的,激动和兴奋是相同的,毕竟,全是流着相同血液的同胞手足!

  平日沉默寡言,总显得落寞孤独的流亡学生最兴奋,他们围在一起,哭完又笑,笑完又哭,胜利了,似乎——家乡也在望了。他们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唱着雄壮的歌曲,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用歌声诉说着他们的心曲。本地学生围着他们,撞着他们,和他们一起哭,和他们一起笑,和他们一起唱,胜利是属于大家的!

  有人点起了火把,有人拿着灯笼,他们领头往外面走,所有的年轻人就绝不犹豫地跟在后面,一列又一列的年轻人,一张又一张带泪、带笑的脸孔,一阵又一阵雄壮的歌声,从华西坝到最热闹的春熙路,年轻人的热情、欢笑和泪水照亮了成都每一个角落!

  夜深了,疲倦了,饥饿了,全都影响不了那狂热的感情发泄,像燃烧着的火把,成都遍地光明,那不是任何节日所能比拟的!

  小曼和家贞在大学生的行列里,她们也唱着,叫着,嚷着,欢笑着,哭泣着,八年毕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需要发泄的感情,又岂能在一朝一夕之间?

  小曼眼睛红红的。在抗战胜利的旗帜下,任何人都渺小得不足道,此时此刻,根本就没有自我存在。她兴奋、她流泪全为苦难的国家,全为那漫长黑暗后的光明。所有的人变成一个整体,只有一条心,只有一种情绪——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半夜了,狂热的情绪丝毫未减,兴奋的人群依然全在街上,马路上,孩子仍然敲敲打打,大人仍然又唱又叫,更有人在舞狮,舞龙,时间是什么?一分一秒地走了长长八年的时钟似乎也乱了脚步,不,也参加了狂欢的人群,它要伴着他们直到光明的来到!

  不知道谁递了个火把过来,小曼接住了,火把的火焰下,哭红了眼睛的小曼也美得令人心颤,然而,此时此刻,斯情斯景,谁又有心来欣赏美人?

  一条街又一条街,小曼已第二次经过云公馆的门口了,她看见家里的佣人、丫头、奶妈都在门口,也在敲敲打打,也在放鞭炮,她甚至没打招呼就随着大伙儿往前直走。火把很重,她拿得累了就交给家贞,家贞累了又交给她。火把是希望,抓着它,握着它,她们的脚步就更坚定,更踏实,她们就会在这火把的照耀下,朝着需要重建、整修的家园坦途迈进,火把下的每一个年轻人,都愿为国家贡献他们的青春和爱心!

  又走了一条街,走了那么多街,谁还有心去记街名!小曼的手臂又酸了,她想把火把交给家贞,突然,一双有力而坚定的手接去了她的心把,若只是一只普通男孩子的手她也不会注意,火把的光亮下,她看见似乎相识的一枚戒指——戒指?她下意识摸摸仍在自己手指上的那只,那人的——竟和她的一模一样!

  她全身大震,一模一样的一只,是——他?怎会是他?在连自己都迷失了的庞大人群里,他——怎能看见她、找到她?他——该在重庆的,是不是?

  她不敢转身,不敢转头,不敢看。心中突然又被另一种难言的狂热充满,他来——不——不,结束就是结束,来了——也不过如此!

  她平静一些,偷偷看一眼家贞,家贞的心神仍在那激动的热潮中,完全没注意她,她放心一些,她不愿家贞看见一边的他——是他吧!她几能肯定是他了,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她嗅到他的特殊气息。

  依然往前走,前进的脚步怎能停?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的视线从眼角处望过去,她看见那一身空军制服——她的心狂跳起来,他来——做什么,潘明珠呢?

  再走几步,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忽然拉住了她的,她那心颤——竟是比初次更甚,那温暖给她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也许在胜利的狂喜中,也许在巨大的感情交流下,小曼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竟有了一种新的联系,全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前的那种!

  她再也忍不住转头看他,在压得低低帽檐下是张动人的凝肃面孔,他脸上、他眼中都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然而,他竟比往日的笑脸更漂亮,更出色,更吸人。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他的神情有些失意,他却只是定定地,紧紧地凝视着她,他却只是沉默地握牢了她的手。

  那感觉——比爱情更强烈,更浓,更美,更动人!她无法收回被他吸住的视线,她无法狠心地使自己转开脸去,她只能那样回望着他,迎着他的视线,迎着他那凝肃,她只能——无条件地接受心中那种新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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