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通,别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说。
“你想打回队上问他们回来没有,是吗”小怡了解地。
“也不急,”之翔摇摇头。“我陪你!”
小怡满意地一笑,闭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产已是一件好费体力的事,何况她还是在这么特别的情况下生产,看她的苍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姐夫,刚才我找过沈医生,我说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沈医生说受伤的人太多,没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养!”
“回家”之翔看看担架上的小怡。“抬她回去”
“爸爸已经打电话向范师长借汽车了,”小真说,“有汽车总是好些!”
之翔点点头,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婴儿的床边。经过了刚才的紧张、恐惧、绝望之后再见到小怡,他觉得生命中再也没有比小怡和孩子对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战,甚至于救国的责任——
一向英勇善战的他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或者——只是暂时的情绪波动吧!
小怡睡了将近一个钟头,川军将领范师长的汽车来了,经过沈医生的再一次检查,并答应每天去看小怡一次,于是,小怡被安稳地送回家中,因为她还虚弱,念文就暂交给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边寸步不离,他真是不敢想象万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窗外的暮色已渐渐合拢,他依然坐在床边,没有开灯,他也不想移动。从离开基地回来他就在忙乱中度过,现在才有机会静下来,才有机会令他回忆今天的每个—细节,才有机会让他整理一下杂乱的思绪,才有机会让他品尝—下得到孩子的喜悦。他坐在那儿,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思想
房门轻响一下,他抬起头,以为是丫头琼英,她会径自推门进来的。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不是琼英,是谁呢
他悄悄地走向门边,怕惊醒了小怡,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门外的暗影中站着一个人,一个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经紧张的男人!
“你——”之翔反身掩上门,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张沉默、肃穆而——悲痛的脸,他的心下意识颤抖起来。“康柏,你们回来了”
康柏沉默地点点头。他——显得那么奇怪,那么特别,那么怪异,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吊儿郎当呢,他那吸引了无数女孩的欢笑呢他不该站在这儿,任务归来,他该去找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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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事”之翔的声音发颤。
康柏仍是沉默点头。怎么了,难道除了点头他就不会别的他那低沉带磁性的声音呢
“告诉我,什么事!”之翔再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声音提高了。“你快说!”
康柏眨一眨眼,一点特殊的光芒一闪,落了下来——是什么泪!康柏——流泪为——谁
“康柏,你说,你快说,”之翔觉得手脚冰凉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墙上用手支持自己。“你出声啁!是谁——下去了”
云上的人说“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飞机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结束,表示——与敌人的血债又多了一笔!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和之翔都不是软弱激动的人,无数的朋友、同学、同僚的生命在他们眼前结束,他们该是麻木了的,今夜——为什么
“下去了两架,田正权和——梁冬辉!”康柏终于说了。声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权和——冬辉!”之翔惊呆了。这一刹那间,他没有悲哀,没有思想,没有痛苦,因为他的灵魂已离开了他,他变成空洞的躯壳。
“我们炸长沙,一切顺利,地面的炮火威胁不到我们,”康柏的声音仿佛来自好远,好远,虚虚幻幻的不真实。“回航的时候遇到十八架敌机,田正权头部中弹,飞机直坠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辉他——他的飞机油箱中弹在空中燃烧,队长叫他跳伞,他有机会的,但他——不肯,他说宁愿与飞机同存亡,不愿被日本人俘虏,我们——眼看着他阵亡,很——壮烈!”
之翔没出声,支持着他生命的整条支柱倒下来,他甚至无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辉阵亡,壮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时,他只有一份对同僚的悲伤,但——冬辉替他出任务,冬辉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来的目标是他——何之翔,冬辉死得何其冤枉,何其无辜
“队长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他还说——怪不得你,生死间的事不是我们能预测的,叫你别自责!”康柏又说。他叫之翔别自责,但——他却那么悲痛,那么难过,他整个人都变了。
“不——是我错,我不该让他替我,”之翔终于说话。一出声,他的悲哀跟着涌上来,他像个孩子般的哭起来。“我无权让他替我死,我——对不起他!”
康柏摇摇头,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发泄地哭泣,他了解这种情形,安慰的话不会有丝毫作用,一个生命的结束,几句安慰的话岂能补偿换了他,也会自责,自疚,事实上,冬辉是替之翔死——虽然换上之翔自己出任务未必会死,但冬辉总是替他,道义上、良心上都不会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之翔重复喃喃念着,哭泣着,自责着,内疚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悲痛的脸时。
之翔终于平静下来,也停止哭泣。
“冬辉——还说了什么”之翔问。带着浓重鼻音。
‘没有,“康柏似乎在摇头。”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机会再说话,飞机就炸了!“
“他有机会的,是我夺去他的机会!”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会是一辈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愿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愿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摇头。“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议!”
“但是——若你去,未必会死,你的飞机可能在不同的方位,”康柏说,“生命是定
数!”
“至少——他也不会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执。
“我听得出他最后的声音里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儿郎当的外表,包藏着正直良善的心。
“没有人面对死亡不遗憾,不恐惧,”之翔说,“他可能连遗憾、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他有跳伞逃生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康柏说。
之翔的眼光闪动一下,是泪光。
“换成你我,肯跳伞成为敌人的俘虏吗”他问。
康柏默然。这是不需要再问的问题,他们都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他们宁愿为国家壮烈地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愿在可耻可恨可杀的敌人面前苟生!生命虽重要,却远比不上我中华男儿、我堂堂空军的气节!
“但是——自责,内疚,此时此地有用吗”康柏冷静理智地。
“我——总得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说,“我要替他报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飞机,我要——康柏,你知道冬辉有亲人吗”
“没有!”康柏肯定地,“他独自从广东来,听说他的家人都在空袭中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