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带去的资料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会议更是毫无建设性可言。我看了Chris一眼,相较于我的抱怨,他的态度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因为实在是太安静了。他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像在思考,但更可能不是,倒像是在跟自己的意志对话。
看他这个样子,我试探性地问:“我们放弃吧?再说,我们可以把精神转移到开发其他的客户上,说不定会很有……”
“绝对不行!”他头也没回地打断了我。
然后他又安静了下来,只是看着窗外的台北。
我看在眼里,竟觉得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几年前三哥向我们宣布他决定由法律转读电脑的那个晚上。坐在他对面的爸妈没有异议,我也没有说话,只是正襟危坐地看着三哥谨慎地告诉我们他的考虑,他说他终于决定承认自己并不适合念法律,听到这,我们又是一阵震惊,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那样优秀的他会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那晚三哥很早就上了楼,经过他房间的时候我留意到他房门是开着的。
这是个很奇怪的景象,因为向来在他需要想事情的时候,他是绝对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扰他的。
难道,他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吗?那个人会是我吗?但是怎么可能,连他都处理不了的问题,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该怎么做?是吧?
站在他房门口,我只看得到他在书桌前的侧影。他双眼直视着窗外的黑暗,专注得头连动也不动,背脊还挺得笔直,双手还握着拳;但是,这一切的景象看在我的眼里,为什么却是完全相反?倒像是和自己打了败仗般的虚弱?
我有个错觉,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是瞬间被冻结成薄冰,紧绷到能因轻微的震动就溃决,好像我再往三哥的方向走一步、说一句话,或是去摸一下他的肩膀,他就会在我眼前碎掉。
我只迟疑了几秒钟,便轻轻地掩上了自己的房门。
因为我并不觉得我能对他说出什么有用的话,那个在家中只会制造麻烦的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有点懊恼,懊恼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取而代之的……更悔恨于自己的怯于尝试。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三哥的房门关起来的声音,在那样的夜里‘听起来有点怵目惊心,那门合上的刹那发出的声响,只有清脆的一声,把我从此关在他世界外的声音。
想着,我又看了身旁头动也不动,背脊挺得笔直的Chris一眼。
第六章
随着我工作内容的加重,日子也在忙碌中飞逝。
几个星期下来,有几个客户已经表示对我们的产品很有兴趣,甚至已经在下订单的边缘了,大部分事情都进行得颇为顺利,除了那个吴先生的案子以外。
老实说,我已经渐渐对那位很难搞的吴先生失去兴趣了,只是尽职地做些追踪的工作,被动地静观其变。更何况,其他的事情太多,我真的也无暇分身。今晚,一如往常,在我大概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准备离开时,我看了看表,居然已经过了八点。
“Chris,我要先走了……”我一跨进他办公室就朝着他座椅的方向说着,一抬头,我才发现我在对空气说话,他并不在位子上。
视线一转,我发现他站在左侧的窗户前,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拿烟地看着脚下被霓虹灯淹没的台北。
我走近到他身边停了下来,他显然知道,但依然动也不动。我也继续陪他站着,直到几分钟的沉默之后,我开始体会到自己此时此刻在这个地点的多余。在不打扰他思绪的情况之下,我决定静静地往外走去,放他一个人继续留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
“那位吴先生来电了,他们最后还是决定采用另外一家公司的产品。”
“啊?”
我被他突然的一句话吓了一跳,脑细胞还来不及做其他的反应。
“我想应该要让你知道。”
他语气平淡得可怕,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过时新闻,怎么也不像是对待一件努力了好一段时日,没想到却还是遭遇到挫败该有的失望。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冷淡呢?”
我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或许,我是在为他和我自己抱不平吧!也使得他的冷漠看在我的眼里,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他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我,不对,不是看着我,是瞪着我,用他那双加入了愤怒和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而我,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只是我知道我不该再开口了,因为让两个显然都累了的人起争执是很无谓的。几秒钟后,他又把视线移到了窗外,只无力地说,“你可以走了。”
就当我还杵在到底是要前进还是后退的难堪时,手机响了,而又还是我的。
我机械式地拿起了手机,“我已经在楼下了。”耳通传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
是汤旭名,我压根忘了今晚我要和他去吃饭。
坐在他的车里,看着窗外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快速地从我视线中流失,车速越快,身旁的一切就越模糊,模糊到只是顺着风、顺着分秒的流逝被抛向远方,不会回头的过去。我伸手压下车窗的开关,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小缝,冷风很快地就灌了进来,让我脑筋顿时清楚了起来。
“对不起,我今晚不能跟你去吃饭了,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公司吗?”
★ ★ ★
我又走进了办公室,只是手上多了两个纸袋,我心想,如果Chris这个时间还在的话,一定还没吃晚饭吧。
他桌上的灯还亮着,但静得出奇。我还没走近他,就发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要摇醒他吗?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让他好好地睡。我经手轻脚地把刚从麦当劳买到的食物放在他桌上;好在,我很庆幸没吵醒他,不过我一个轻微的动作,却震醒了他身旁的手提电脑,整个萤幕一下子被刷白,紧跟着的是一排排黑色Arial字体的英文。
我心里明白我不该看下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惨白色的光源像是一个无底的隧道,硬把我吸了进去。在我看到那封电子邮件的第一行,“Chris,我要告诉你,我过得并不快乐……”
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判断力已经败给了该死的好奇心。
Chris,我要告诉你,我过得并不快乐,而我的不快乐,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都是你造成的。
你曾经让我相信我是被你深爱着的,可笑的是,我直到今天都还相信着;但是,我不能理解的是,你最后居然会选择把我放开。我不知道你自以为是的离去能为我带来什么,或为你自己换来什么,或许,你会决定告诉我,在某一天。
艾莉,寄自冬天的费城
我看完了,我居然把它读完了,那一列列的英文字工整地投射在我的脸上,从左到右,使得我的脸和那萤幕变得一样惨自。
更糟的是,我竟没有发现他早就已经醒了,早就睁开眼睛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是什么?”
我看他手指着桌上的纸袋,硬把差点被他吓跑的魂魄,还有想尖叫的冲动从食道吞了下去,“晚餐,你还没吃饭吧?”
看着他拿出了两杯玉米汤,两个汉堡,两份薯条之后,我才说:“我也还没吃。”
他吃了几口还残留着温度的汉堡后,又走向了窗边,从头到尾没想过要把他手提电脑的萤幕盖起来,他大概想着,既然被我看到了也就没必要装模作样地欲盖弥彰了吧。他做事一向是很坦然,或者应该说,很自我。我看到他今晚的表现,更加印证了我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