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抹抹湿润的脸颊,吸吸鼻,离开灵堂,夜已深沉,一轮残月挂在幕黑天际,无限的孤寂成为唯一陪衬,她幽幽叹气,感觉双脚沉重,每走一步都像必须先使劲抽出深嵌在泥地里的足踝,才能跨出步伐。
「百合。」
听见宫天涯的叫唤,司徒百合茫然抬头,立刻快速搜寻他的声音来源,在暗月下的亭间发现了他,她彷如渴水许多日的旅人看到清涧涧的山泉,立刻奔驰过去,投入他的怀抱。
宫天涯身上带有淡淡酒味,他一个人在亭间独饮,桌上两只酒杯,一只已空,一只仍有八成满。
「你在喝酒?」
「几杯而已,我没有想牛饮,喝完这一小壶就不喝了。」
「让我也一块喝,好吗?」她问,却已先执起那只空杯,让宫天涯为她斟酒。至于桌上另一只满杯,她则动也不去动。
她知道,那杯酒,只有冥君能喝。
「你会喝酒?」
「半杯一杯还行,多了的话,我会失态发酒疯的。」以前喝醉过一次,隔日酒醒听府里丫头对她说,她酒醉后拿着一本《幽魂淫艳乐无穷》,命令十几名奴仆按照书上桥段演了整夜的淫戏,演得不好还会被她提脚踹,踹完继续演。后来她就不曾再喝醉过,因为奴仆们都相当小心,不让她有机会沾酒。
「那么,比半杯更少一些。」他替她倒了二分满。
「这么一丁点,塞牙缝都不够。」她笑着抱怨,但喝了,一口就饮尽,再讨一回,「再来一杯。」
「别喝太多,会醉的。」他劝道,但仍是顺她心意,只是比前一杯更少。
「醉了比较好睡嘛,不然我会睡不着,一直反覆想着冥君最后说过的话,还有他的表情……」司徒百合默着声,又灌下杯中酒。这次她不让他斟了,她自己来,一倒就是满溢的一杯,在他伸手挡下之前,全数往嘴里送,酒的热辣从檀口一路滑过咽喉,本以为酒能暖身,却抵挡不了今夜夜风的寒意。
「好了,这是最后一杯了。」他拿回酒壶和酒杯,任何一样都不让她再碰。
「冥君那个浑蛋!有哪个人要死之前还像他那样……我到现在还觉得他只是装睡,他根本就没事!他那时还骂我,很凶很中气十足,说他有病,我不相信!他明明就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声音虽然越来越轻,可是没有像要死掉的人断断续续,他没有!他还能那样长篇大论,凭什么说睡就睡!」
司徒百合喝了酒后,或许是醉了,也或许是藉酒装疯,连死者为大这句话都抛诸脑后,痛骂起冥君,骂了好几句后,她的义愤填膺逐渐消火。
「他……怎么可以一点都不管我的心情,让我眼睁睁看他阖上眼……我好害怕,我一直摇他都摇不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如果一直笨笨地背不起帐本,笨笨的让冥君羞辱,说我蠢笑我呆,那么他就不会死,不会以为有人能代替他,他会为众人留下来,不会像现在……」
宫天涯轻轻揽着她的肩,将她勾到自己胸前安抚。
「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我们都很感激你。」
「骗人!冥君算是我害死的呀!他对你们大家好重要,他是你们的家人,你们一定很气我对不对?你骂我、责备我呀!连我都觉得我欠人教训——」司徒百合揪绞着他的衣襟,催促要他痛快淋漓地训斥她,她需要有人代替冥君教训她——
司徒百合突然有个念头涌现,从宫天涯怀里抬头,「天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冥君有这种想法,所以之前他让你管帐,你才会故意……」
看着宫天涯的眼,她眼眶里的水珠子又落下,「果然……我真的是笨蛋……」
自作聪明的笨蛋!
「百合,百合,百合。」他一连三次唤着她,每每当她要再为自己扣罪时,他便温柔地唤她。
他不知道她如此自责。宫家没有人责备她,冥君的死只是迟早,多拖一天是一天。眼见冥君痛苦,谁却也没有勇气跟冥君说「你放心去吧,我们会努力过得很好」,谁也不敢承担如此大的后果,包括他。
他们都懦弱,他们都逃避,想帮助冥君解脱,又害怕冥君解脱,这次冥君能走得如此无牵无挂,表情不带半分苦楚,他们都感谢司徒百合……失去冥君,难过在所难免,流下的眼泪里,却也包括释怀。如果冥君的死是必然之事,他们希望冥君最后离开时是满足的、安详的,百合代他们做到了,他们除了谢意,再也没有其他指控。
「对不起,让你代替我们完成这么艰难的工作。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让你亲眼看着冥君死。对不起,我竟然没有察觉到你这么害怕。对不起……」
他的声音好轻,落入她耳里,逼着她哭出来,她展臂环住他的腰际,抽抽噎噎地抖动双肩,好半晌都说不出话,只是哭泣。
「冥君不只一次跟我提过求死的念头,尤其当他受创甚深的五脏六腑都在折磨他时,他都是任性地这么说,甚至要求我赏他一刀,让他一了百了。金花好几回都想偷偷倒掉他的药汤,想助他求死,但最后仍是于心不忍。他一直为我们活着,却不能为他自己而死,我们真的太自私。」
「你们只是不想失去他……」她好不容易才从死咬的嘴里挤出这句。
「你帮了我们所有的人,你让他心满意足的阖上眼……他信任你,也知道你会不负所望……你让我们终于能顺了冥君的心愿。百合,幸好有你,真的。」
「可是我不是为了让冥君死掉才嫁进宫家的,这不是我想见到的……」这重担太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无法原谅自己,只要碰了帐簿,她就会责怪自己。她若早点察觉冥君的用意,她说什么也不会去背帐,她会一直装笨蛋,无所事事地当她的宫夫人就好。
「我娶你,也不是为了让你遇到这种事、让你难过。」
他与她都知道,他们会幸福,但是这个幸福里,因为冥君的去世而有遗憾。倘若没有冥君的一臂之力,他还骗着自己恨她,而她还好努力好努力想博取他的注意,这段路,不可能会平平顺顺。
「百合,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说。」
他轻轻凑近她的耳畔,哑着声,认真要求——
「跟我一块把冥君生回来。」
司徒百合闻言仰首,脸颊刷过他的唇,一颗滑落的泪珠被他吻走,她渐渐咧开唇瓣,回他一抹笑,用力点头。
「我也想跟你这么说。不管要生到十几二十个,我一定要生到他回来!」
终章
冥君去世一年半后的冬天,司徒百合临盆。
那天的风雪下得凶猛,足足两天两夜不停歇,马车无法在厚雪堆里行驶,街道封闭,产婆被困在半路上,最后是心急如焚的宫天涯以轻功去将产婆拎回府里。
那天产婆好不容易踏进了宫家,却临时腹痛难忍,光蹲茅厕就占去好些时间,半个时辰里就跑了六次。
那天灶火怎么也生不起来,一大锅水无法煮沸,最后是焦躁不安的宫天涯双掌一捧,用过人内力将水沸腾,才来得及送进产房备用。
那天司徒百合已经疲累得再也压榨不出半分力气,疼痛让她想昏死过去,每每就快被黑暗给笼罩,便会有更强烈的痛楚将她硬生生唤回剧痛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