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怕你?”夏筠柔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敏锐地察觉到掩藏在他沙哑的语音中的痛苦。
面对她纯真而坦白的凝视,彭钧达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因为……我是一个面貌狰狞而见不得人的人。”
“你是指你脸受伤的事吗?”
彭钧达的双眼倏地迸出了两道慑人的寒光,他崩着僵硬的身躯,语音生硬地质问她。“是谁告诉你我脸受伤的事?”
夏筠柔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脸色发白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我只是猜的,妈妈说……你生病了需要长期休养,而我……看到你脸上戴着面罩,所以……就直接联想到了。‘她嗫嗫嚅嚅地颤声解释着。
“是吗?所以,你觉得跟我这种戴着面罩的怪物在一起是一种鲜颖新奇的感受,是不是?”他绷着脸逼近她,语音咄咄地吼道:“你要不要看看我面罩下的庐山真面目呢?”他好象蓄意要吓走她似的,一把攫住她冰冷发抖的小手,粗声命令她,“拉开!用你的小手拉开那张面罩,你就会知道撒旦和魔鬼是长得什么样子。拉啊!”
夏筠柔被他吓得全身直打哆嗦,“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吓我……”她拚命摇着头,面如白纸地祈求他。
彭钧达执起她的下巴,寒光点点地紧瞅着她,凄厉地咬牙道:
“你也会害怕,也会知道退缩吗?那……你就该放聪明一点,管住你那双不安分的小脚,离我这个魔鬼远一点,不要被我的琴声给蛊惑了。”语毕,他用力松开手,狠下心看着夏筠柔浑身颤悸跌倒在泥地上。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被她泪光盈盈的模样刺戳得浑身抽痛、心神俱碎。“滚,滚,你赶快滚离这里,听到了没有?!”他怒不可遏地厉声咆哮着。
夏筠柔被他粗暴的举措震呆了,她蠕动着干涩嘴防止自己哭出声,然后,迅速爬起来,像受到惊吓威胁、急着逃命的小白兔般火速奔下坡道。
望着她慌乱踉跄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彭钧达倏然从喉头里逸出一阵放肆、凄厉而骇人的狂笑,他对着月光尽情狂啸,然后,伸手粗鲁地把挂在脸上的面罩狠狠地甩在地上。
第二章
自那夜开始,夏筠柔便命令自己不准再踏上彭钧达的小石屋半步,也不准在他方圆五百里的山坡附近徘徊。
不管她有多么同情他的际遇,了解他所遭遇的痛苦,或者他所弹奏的乐曲有多么地醉人心弦!
奇怪的是,自那夜以后,彭钧达好象也跟着封琴似的,铮琮的音乐已从这片清幽而宁静如水的小山坡上消失。从此,沉寂的夜晚只听得见蛙鸣虫吟的乐声。
这天傍晚,当她和习慧容逛完重庆南路买了两本参考书籍回来,一进入客厅,就看见阿顺伯和母亲心事重重地对坐着。
阿顺伯一看见她,黝黑而写满岁月沧桑的脸庞立即露出慈爱的笑容,“筠柔,你放学了?肚子饿不饿?阿顺伯刚下厨煮了一锅牛肉水饺,你要饿的话快趁热吃。”
“哇!好棒,阿顺伯,您的山东水饺是我吃过最道地好吃的。这下子我又可以好好祭祭我垂涎三尺的五脏庙了。”夏筠柔爱娇地笑着说。
阿顺伯颇为受用地点点头,“多吃一点,你太瘦了,不要光会念书,身体也要顾着点。”
“是,我会的。”夏筠柔露出了甜甜的笑颜。“妈,你要不要也吃一点?”她望着愁眉深锁的母亲,嘴畔的笑容不禁冻结了,“妈,你怎么了?”
刘亦茹只是摇摇头,勉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丝艰涩的笑容,“妈不饿,你先吃好了。”
善感冰心的夏筠柔即刻放下碗筷,焦切地俯近母亲,清丽可人的小脸也跟着变得凝重起来。“妈,是不是罗叔叔他又来骚扰你了?”
她口中的“罗叔叔”就是她的继父罗建雄,一人虚有其表,却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老混混。
刘亦茹在守寡十二年之后,心如止水的她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认识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礼的罗建雄,并在朋友的鼓舞和穿针引线下,接受了罗建雄的追求。
交往半年之后,她在筠柔的祝福和同意下鼓起勇气梅开二度,毅然走进婚姻的殿堂里,和罗建雄携手并足建立新的家庭。
孰料,刚结婚没多久,她尚不及细细品味“再婚”的喜悦和甜蜜,就被罗建雄沉溺赌博、游手好闲、流连声色舞台的无赖行径给惊醒了所有的理智。
她开始惊怒交集地跟他理论、争执,甚至不惜以离婚来威胁他,然而,这一切激烈的抗争,在罗建雄漫不经心、崇尚享乐主义的人生哲学里,只是一阵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阻力,丝毫不能影响他日趋变本加厉、放浪形骇的作为。
他不仅像个吸血鬼似的榨光了她的积蓄,更软硬兼施地逼她去向亲戚朋友借贷来挥霍,好让他能继续沉溺在纸醉金迷的刺激中。
如有不顺,他就恼羞成怒地饱以老拳,甚至拿筠柔的安危来威胁她,他不只一次咆哮地说要把筠柔这个漂亮的赔钱货送进风月场所,赚大把的钞票来“孝敬”他这个四处为钱奔走、张罗赌本的继父。
这些屈辱刘亦茹一一咬牙忍耐下来,夜深人静时,她也曾萌生过要带筠柔远走高飞的念头,只是,为了不影响筠柔的课业,为了能让她安心求学,她又几度打消了躲避藏匿的意图,继续苟延残喘地忍受罗建雄非人的折磨。
直到某天傍晚,她到杂货店购物,却因天空突然变色,下了一阵西北雨而折回家拿伞,不幸又正巧撞见了罗建雄这个性好渔色的畜生企图强暴筠柔。
目睹这幕令人发指的情景,她隐忍多时的怒火和痛苦迅速溃决了,她发疯似的拿着菜刀追砍着罗建雄,她那豁出去不惜拚命的气势吓坏了罗建雄,他没命似的疲于闪躲,终于在狼狈万状的情况下夺门而逃。而她这满含愧疚又悲愤填膺的母亲立刻拥着受尽惊吓、不住颤抖的女儿失声痛哭——
然后,她们母女俩立即收拾行囊离开了桃园,并在阿顺伯、还有老主人彭立伟的帮忙下住进了彭家位于汐止的别墅。
直到前年彭立伟因病亡故,把别墅及遍及附爱一甲的空地遗留给他的独生子彭钧达,不知何去何从的母女俩在阿顺伯有心的保护下,征求得彭钧达的同意而能继续住下,帮他管理维护别墅的清洁和舒适。
而他这个别墅的少主人却从来没有回来过,直到半年前他被灼伤成了颜面伤残的患者,她才有机会接触到彭立伟晚年一直挂在嘴上的宝贝儿子。
对于急于逃避现实、疗伤止痛的人而言,这座位于汐止山区的桂兰山庄,淳朴宁静的风格不啻是所有遁世者梦想中的天堂。
而他们这几个因于不同因素而聚首在一起的人,却因人性最脆弱的尊严和心理的枷锁,始终没有机会敞开心胸去认识彼此。
对于戴着面罩活在梦魇中的彭钧达来说,更是一项艰巨的煎熬。
为了感激彭家父子对她们的庇护和照顾,刘亦茹一直扮演着称职而没有声音的管家,一来是因为她需要这份工作,这个避难所,二来,她能了解彭钧达心口的痛苦,特别是感恩于他并没有因为回到这里离群索居而将她们母女赶出去,反而很体贴地让她们住在豪华舒适的别墅里,他一个人则住在新加盖的小石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