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吧!还哈拉呢!」
三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转身往宿舍的方向走,宝海生凝视着她们的背影,想离开的脚步却又停了下来……仔细想想,还是去看看吧。
他跟她们保持一段距离,等她们都进了宿舍之后才慢慢跟上去,才走到门边就听到小黑忿怒的骂声:
「你们干嘛拦我?有什么资格拦我?不要以为之前帮了我一点点小忙,现在就想用恩惠来压我!我才不吃这一套!」
「没有人用恩惠来压你,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那男人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别又傻傻地去被骗!」
「他这次不会骗我的!」小黑几乎尖叫。
「你又知道他不会骗你了?他不会骗你,上次为什么卖掉你?想也知道他现在又没钱了,上次卖你的钱用光了,才又要骗你回去,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老是执迷不悟?」
「你懂什么?你懂个屁!」
听着小黑愈来愈尖锐的口气跟愈来愈高亢的声音,他开始考虑要进去替她解围,这时候却听到她冷静的声音:
「你何不说说看?也许我真的懂。」
「你会懂才有鬼!」小黑气忿地尖叫。「你懂什么辛苦?懂什么不幸?你过过那种每天下了课就回家准备挨揍的日子吗?你懂得十二岁就被亲生父亲强暴是什么感觉?你懂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爱你的人是什么感觉吗?你懂有个醉鬼老爸跟智障老妈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吗?你懂自己的弟弟才十五岁就因为杀人坐牢的感觉吗?妳懂?你会懂?」
什么叫字字血泪?这就叫字字血泪。
什么叫不忍卒睹?小黑脸上的表情就是了。
他发现他的背脊发凉、发现自己的眼眶竟然也有些湿润,他连忙闪得更后面,怕被她们发现。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吗?」小黑凄凉地笑着,半晌又恨恨地嚷了起来:「如果你无话可说,那就给我滚远一点!别拦着我!」
「如果我说我懂呢?」
空气,像是瞬间凝结。
小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缓缓开口,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着:
「我十六岁就开始了街头生活,我的伙伴有很多跟你来自同样或者类似的地方,我见过她们堕落、见过她们自毁;我看过无数美丽的少女在我面前衰老憔悴成一个又一个不成形的悲哀女人……我见过太多自暴自弃,多到连我自己都要以为这世界已经完全没有希望;多到我以为原来任何东西都可以出卖、都可以不在乎,反正……反正这世界永远都不会改变,而那黑暗的角落将会吞没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
他觉得自己胸口的空气全被抽光了,她却说得那么缓慢,像是要让所有人都清楚听到、完全理解似的!
小黑阴沉地看着她:「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那只代表你跟我见过的那些女人没两样,你终究也要变成一个悲哀的女人,有着可怕不幸的过去、有着没有前途没有光明的未来;那只代表你的命也不长了……运气好的话,你会很快死在某个男人的手上;运气不好的话,你会带着一身的病痛,或许还会制造几个跟你一样悲惨的孩子,然后漫长而痛苦地受着折磨死去。」
心里那股酸楚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他为何如此心痛?为何他的心绞痛得如此之厉害?
「那又怎么样?」沉默中,小黑突然又冒出一句:「这跟你有关系吗?你真的关心吗?我死不死跟谁都没有关系!我爱这样过!我喜欢这样过!没有这个男人的爱,我跟死了没两样!」
「你为什么总用自己的环境来作为堕落的借口?」
小黑楞了一下!
小竹叹口气,疲惫地摇摇头:「我听累了。环境并不是你比别人差的理由,那只不过表示你的起跑点不如人,但是真正起跑点不如人的,还多得是!你四肢健全、头脑灵敏,你有着漂亮的外表跟健康的身体,但是你却一再用过去的不幸当成借口,不断地让自己沉沦在悲惨的世界里。你告诉你自己,这世界对不起你,所以你这么糟糕,反正已经这么糟糕了,何必再想办法往上爬?不如就这样一路糟糕下去吧!何必呢?烂命一条,如此而已。」
小黑楞楞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妳去吧。」小竹指着宿舍的大门口,既不生气也不恼怒了,只是厌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如果没了那个烂男人的爱情,你就跟死了没两样,那我也不想救你了,你想死就去死、想堕落就去堕落吧,关我什么事?我何必浪费我的生命来换你的?」
小黑注视了她几秒钟,默默地提起行李往外走。
「小黑……」巧克力不舍地轻喊:「妳想想清楚啊……」
她停了停脚步,似乎等待着挽留,但小竹却什么话也不显意再说了,她转身往楼上慢慢走去。
两道不向的背影,仿佛象征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女孩子们站在其中,惶惶不知所依地来回张望着──
终于,小黑还是走了出去,当宿舍门关上的那一刻,小竹的身影也消失在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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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她说想到山顶上吹吹风,于是他开着车带她到僻静的山巅。这是某一天他发现的地点,可以俯瞰整个台北市的夜景,而且向来安静,不会有人打扰。
今夜的星光明亮,尽管在光害严重的台北,却难得地能看到满天星斗。
一路上她都沉默着,表情很是伤感。他知道她是为了无法留住小黑而难过,虽然用尽各种方法劝她,但她却依然闷闷不乐。
但他却不知道其实她心里想着的并不只是小黑,而是那已经愈来愈迫近的现实。
小黑,只不过再度提醒了她,她的过去并不比她们来得光彩。
想起过去那段荒诞的岁月,她忍不住心寒!
她不能用任何理由来辩白自己的过去,那不是「卧底」两个字就可以撇清的。她吸过毒、谈过荒唐的恋爱、许多次迷失过自己;站在灰暗不明的界线之上,许多次她无法辨别什么叫「是非」。
她也许从来没有大奸大恶,可是她的确有过不少违背了自己良心的小罪刑。
如果不是为了抓江河,她也许会继续「卧底」,然后真的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个警察。
想到这一线之间的区隔,她不由得打个寒颤!就差那么一点点,她的人生将会有全然不同的景象!
「你很冷吗?」宝海生蹙起眉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我们回去好吗?山上真的冷,我怕妳感冒。」
她只是摇摇头。
「还在为了小黑的事情难过?」
「也不是。」她靠在椅背上,默默地凝望着漆黑的天空。「我为我自己难过。」
「你有什么好难过的?你是个很棒的警察,还有个很棒的律师男朋友,这样还不够幸福?」他玩笑似的说道。
小竹却回头,楞楞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宝海生居然有些害臊似的清咳了两声:「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不是……」
她心头泛起一阵甜蜜的酸楚,如果换成几天前听到这话,她会开心得大叫吧?可是现在,她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配得上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得到幸福……
「嘿!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宝海生有些担心地望着她。「为什么笑得那么难受?我不喜欢你,你难过;我喜欢你,你还是这么难过?那该怎么办?有点喜欢又不是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