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惊讶,是她先主动叫住他,那时兴奋之下,也不晓得是不是咬字清晰的自我介绍。事实上,那天过后她的名片一直放在他大学生干瘪的皮夹里,她的名字他也没有忘记;之后,他们陷入爱情的漩涡里转个下停,头昏眼花却幸福洋溢。
约会时,她细心地换下上班时的名牌套装配合他的T恤、牛仔裤,他则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在身侧,尽职做个温柔体贴的好男人。
他坚信,只要有爱,年龄不是问题,他们不过差了五岁,这个困难度没有甄宓和她小叔曹植那般艰辛。
她是社会人士,他是身无三两银的普通大学生,出去约会时她会在桌面下偷偷塞钱给他让他去付帐,细心地在外人面前维护他男人的面子。
一开始他很尴尬,但她说将来就真的由他付帐,她绝无二话。一次两次,变成习惯他也就没有再说话,只是暗暗告诉自己她真的很爱他。
他买不起Prada。也付不起高级餐厅一夜浪漫烛光晚餐的料理,一穷二白的学生能付出的只有无止尽的真心。
他用自己的真心赢得美人的芳心,这点让他身边的朋友都羡慕不已,频频又羡又护说他幸运,有一张帅气的脸皮和一米八匀称的好身材才能赢得美人心。
他笑了笑,心知他和她并不是基于外貌的魅力相遇,而是南北正负两极相互吸引的磁场定理。
要让她幸福--在无数个相依偎的时刻里他这么提醒自己,爱情和学业他两者兼顾,没有一边失衡,未来的幸福可期,将来他要让她知道爱上他并不吃亏,正如投资绩优股一样稳当,只赚不赔。
一时心血来潮,跷掉下午枯燥得只会让人想睡觉的财政学,他来找她,吃一顿中饭也好,今天他正好领到打工的酬劳。
走到她公司门口正要进去,柏烈旭看见熟悉的纤纤细影从不远的一根水泥梁柱逐渐移近。慢慢扩大。
「采--」呼喊的声音乍时顿停,他看见全然离开梁柱遮蔽后的身影,发现不是形单影只,而是一对男女。
女人纤纤细手勾在男人臂弯,身体一半重量全教男人去承受,甜蜜的负荷让男人脸上充满得意的骄傲,像只开屏的孔雀,不断向四周路人无声宣示对身边美女的所有权。
那个美女--柏烈旭不敢相信,但下意识地,他迅速闪到就近的水泥柱后头,及时隐藏自己的身影。
他的女朋友,此时此刻,正娇笑地依偎着的男子身穿小说中男主角必穿无疑,彷佛世上只剩这家出产昂贵西装的阿曼尼。
虽然如此,那套阿曼尼也胜过他从三百九硬杀到三百五的牛仔裤。
柏烈旭自惭形秽地躲在柱子后头,听见模糊但熟悉的娇笑,发现原来那个男人也能让她发出这样甜柔的笑声。
这算什么?
他的女朋友变了心?还是她有更好的对象?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比不上一个在社会奔走的上班族?
他一直知道彼此的世界并不一样,她复杂得像日渐兴起的PS2,他的单纯却有如第一代的玛莉兄弟游戏机,只是--
她说过没关系,所以他也不去深思现实的差异,但是此时此刻,他真的深深觉得……
好痛!一颗心被丢在地上,还被狠狠踩上好几脚!
皮鞋跶跶的离去声就像郑愁予广为人知的诗句,他也希望这个男人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然而突如其来的不安让他无法作此想,追根究柢的决心让他在那个男人走后踏进大楼,按下电梯「7」字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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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打开,左侧一排山水墨画的竹屏挡住柏烈旭的身影,屏风后头传来他女朋友和同事谈笑的声音。
「妳不是已经有个在大学念书的男朋友,干嘛还答应跟陈氏企业的小开交往?」女同事的询问声,有种对这出轨行为的羡慕与一场好戏的期待。
「男朋友?不不不,我跟他只是比较亲密的朋友。」
「比较亲密的朋友?」
「他只是让我回味自己还是学生时代的纯纯恋爱,就像大鱼大肉吃多了偶尔也要来点清粥小菜一样。烈旭只适合用来清肠胃,对他认真--不不,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早过了牵牵小手、坐坐麦当劳的年纪。」
「妳把人家当张国周强胃散?」太残酷了这女人!
「不不,我拿他当优酪乳,健胃整肠助消化。」
「妳真狠!」女同事说的声调没有害怕,反倒是显而易见的佩服。
「别这么说我,我也要想想未来,女人的青春有限,他的未来我却看不见。说情话的时候大家你情我愿谁也怪不得谁,勾画出的美景不过是童话的插图,要落实除非他爸爸是某某知名企业董事长;但是--就某方面来说,他很体贴,让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超级名模辛蒂克劳馥只能闪到一边去!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灵得到了快慰,只是现实问题仍然要解决。」
「说的也是,换作是我,在爱情之余也得看看面包够不够,能不能吃饱。」
沉默在两个女人之间待了下,之后是心有灵犀似的同声大笑。
昔日听来美妙的笑声如今成了穿脑的魔音,屏风后头的柏烈旭觉得全身像被一桶加了冰块的冷水淋湿,随后又立刻被送进零下三十度C的冷冻库结成冰柱。
掌心冒着冷汗,心跳非但不停反而加快,快得让他眼前呈现一片昏暗。
他该怎么做?冲上前去怒目狠瞪?他怀疑她脸上是否会出现羞惭的表情,毕竟,她相对于他已经算是老练的社会人,而他仍是单纯的大学生,打工的经验仅止于家教、麦当劳和必胜客。
他有什么立场出现?她刚说了,他只是她比较亲密的朋友。
比较亲密的朋友……
柏烈旭最后选择转头就走,在电梯里拿出皮夹抽出两人的合照撕个粉碎,最后依然很有公德心的丢进管理员柜台旁边的垃圾筒。
他的世界没有粉碎,只是幸福的远景已经不见。
走上街,来时耳边嘈杂喧闹的车水马龙像被收在真空罩里无法再传递音波,他只觉得身边好安静,连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晰。
他也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依然是一分钟六十七,安安稳稳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外表乍看之下他依然是平日谈笑风生的柏烈旭,只是能不能真的谈笑风生还有待争议。
原来,受了伤的心并不会改变跳动的正常频率,只是在规律的跳动同时感到刺痛。
没有伤口,因为针在里头,扩张收缩之间都会碰到尖锐的针锋,没有伤口,却能感觉得到血在汩汩流出。
行人号志灯的绿光在闪烁间跳成红光,柏烈旭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缓步走在斑马线,才过了马路的一半。
叭叭叭--此起彼落的喇叭声惊醒他恍惚散涣的神智。
听进几个驾驶人、骑士的连串国骂,他仓皇得像过街老鼠急窜过马路,几乎是连跑带跳逃到人行道上。
劫后余生,柏烈旭回复到神伤的落寞,走啊走的,擦肩而过的路人忙碌得连一个眼神也无暇移到他身上。
社会人士什么都有就是没时间,学生则是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匆忙交错的过往行人让他备感自己的孤寂,彷佛被这个世界彻底隔离在冰冷的南极边缘乏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