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瞧老管家头低着,竟兀自对着桌上的字帖发起愣来了。
柳蟠龙向来没多大耐性,这下一急躁,更顾不得别人的处境了,拽起管家的胳膊又问了第二遍,「快说,合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呃,这……老奴猜想,凤姑娘大概是写了两句话。」
「两句,好啊,两句就两句,快照着念。」
老管家清清他沙哑的喉咙,心中暗暗后悔方才为什么要瞎管闲事揽下了这差事儿?等会儿念完后,就知道该有人要倒霉了吧?唉,但愿不是他才好。
「启禀大当家,这第一句的内容是『知耻近乎勇』。」
「知齿?虎勇?」柳蟠龙满脸疑惑,自动摘选出他听得懂的字眼,但对于它们连起来的意思却依然不解。他情不自禁伸手挠了挠他的大胡子,忽地,灵机一动,像悟出了什么道理似的,朝老管家高声嚷道:「是不是她瞧见我咧嘴笑的模样后,发觉本当家的白牙齿很迷人,终于明了我才是她心中最佩服的勇士啊?」
老管家一听,旋即紧咬双唇忍着颤意,「凤姑娘应该不是这意思才对。」
「不是吗?」柳蟠龙露出怀疑的眼光,这样解释挺合理的呀,又哪儿不对了?
「老奴从前在家乡曾读了点古书,念遇这一段。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告诉咱们做人得懂得羞耻,只要能有羞耻之心,做错了愿意改过,就称得上勇敢。」老管家慢慢解释,尽量让大当家的能在他浅白的说明中听懂。
「喔,她是说,懂得羞耻就算勇敢。」柳蟠龙认真听从,边重复管家的内容。
老管家点点头,相信大当家的此刻铁定还没悟出对方的暗讽之意,才会这样一副没事儿似的。「第二句话共四个字,写着『学海无涯』。」
柳蟠龙双手一瘫,更无力了。「哎哟,这句更听不懂!」
「其实呢,这应该是句鼓励大当家的话。」老管家笑了笑,委婉奉承着主子。
「鼓励我……她鼓励我什么?是要我再存更多的银子吗?还是希望我多笑一笑给她瞧?」
他这人一根肠子通到底,没多少心机,想事情不会拐弯抹角,既然是鼓励,他自然就直接想着要怎么才能让凤爱更开心。
「凤……凤姑娘鼓励大当家的您,」老管家知道苦差事儿得继续,于是又拿起先前那张写了大当家名讳的字帖。「先从学……学会认自个儿……自个儿的名字开始。」
「认名字……」
剎那间,柳蟠龙像被人拿棒槌狠狠敲了一记,好半晌失了反应。
这桩是他的痛处,而她却恰巧踩在他的痛处上。这算……取笑他吗?
「管家,」他沉下脸,虚弱地唤,「她还写了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是,还附了封信笺,」见主子悄悄变了脸色,老管家赶紧拆信阅览,「凤姑娘在信里邀大当家的前去她新办的『识字堂』读书认字。」
「喔,原来是这样呃!」柳蟠龙淡淡响应了之后,便没再吭声了。
久久,久久,只坐在虎皮椅中发愣。
这玫瑰花果然是骄傲又多刺。想想也奇怪,自己虽没真受伤,却为什么感觉那一根根的利刺竟扎得他浑身都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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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柳蟠龙这男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取舍」。
「取」他想记住的、想拥有的、能博他欢喜的;「舍」他没兴趣的、不顺眼的、不想搁在身边耗脑力的……
一如此刻,他便非常投入地在享受那「取」与「舍」之间的乐趣。
「叩叩。」门外响起两声简洁的敲门声。
客栈掌柜亲自上楼来为这位包下了整排上房的贵客服务。「柳大当家,您要的东西小的为您备妥了。」
「开门。」柳蟠龙开口吩咐下属,自个儿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并未因此分心离开他正在观赏,不,观察的目标。
门一开,就瞧见那客栈掌柜笑颜灿烂,怀里捧了一大叠「资料」。
「念。」柳蟠龙聚精会神,紧贴着他从洋行买回来的那支西洋望远镜。
忙于巴结的掌柜一听指示,立刻低头,翻阅着手中搜罗到的信息逐条报告,「根据小的这几天忙里忙外探听到的消息,这位凤姑娘原籍的确设在天津,自幼父母双亡,由舅舅凤德助扶养长大,所以这凤……就是从母姓。但舅舅早年因入宫伺候东宫太后,为了避讳,已改姓为风,因此凤家目前只靠凤姑娘一个人独撑着。」
「甭停,再继续,关于她的大小事儿我一点一滴全都要知道。」柳蟠龙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搁在桌上,算是犒赏掌柜的办事辛苦。
「是,多谢大当家,」掌柜含笑收下金子,念得可就更卖力了,「听说下个月风公公就要回乡养老了,所以凤姑娘才会先回天津打点好一切,这『利滚利大钱庄』的天津分铺,就是她打点的第一步。」
「喔,难怪要急着运金子。」柳蟠龙低喃一声。
莫怪她的新钱庄要选在天津城开业,原来是为了方便就近照料亲人。这样看来,她倒真是个颇孝顺的姑娘啰!
他嘴边咕哝,视线也不忘跟随着「目标」渐渐移动。就瞧那圈小玻璃镜面里,映现出凤爱娇俏的脸蛋,以及她摇曳生姿的身段……
啧啧,店家推荐得果然没错,这洋玩意儿确实有趣极了;没想到只需这样,就可以让他更接近他的心上人。
现下,她正召唤了赵家那四口,敛着表情不知在同他们说啥,就瞧他们几个听完后,个个刷白了脸,最小的那个妹子甚至还怯怯倒退了数步。
「对了,有没有打听到凤姑娘收留那四个讨厌鬼要做啥?」这柳蟠龙厌屋及乌,一觉得那男的碍眼,就连他一家子姊妹都看不顺眼了。
「讨……讨厌鬼?」客栈掌柜一时反应不及,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就那群……那群姓赵的一家子嘛!有没有?你不会连这都没打听到吧?」
掌柜急出一身汗,赶忙低头又翻了好几页,终于找到了,「啊!有、有打听到,上头说……这四人原本到处流浪卖艺,组了个『四场雨小戏班』,不过前阵子闹捻乱,他们的吃饭家伙全被捻匪给砸毁了,戏班子现在正喊穷,没本钱重新开张。」
「没钱……本当家有的是,」这会儿柳蟠龙是愈盯愈恼,眼看着凤爱气呼呼地抓起赵似云的领子,而那臭家伙居然竟敢像团软掉的麦牙糖似的瘫在她面前!哇!可恶!他俩的脸差点就碰在一块了,但他却啥也不能动,就只能躲在这客栈里远远地偷瞧地。「给他们多少都行,只要别让他再黏着我的姑娘就成。」
「柳……柳大当家?」客栈掌柜忍不住一阵哆嗦,压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这柳蟠龙了,怎么他听着听着就突然冒火了呢?那忿忿不平的模样着实吓人,简直快吓掉他一层皮了呀!「还……还要再继续往下念不?」
「混蛋!刚才不就叫你别停了吗?耳朵是聋了不成?」柳蟠龙张口就骂,火气冲天,发泄似的随手又扔出一锭金子。「还是你嫌一锭金子不够?好,再给!」
掌柜的扁扁嘴,忍住恐惧,畏怯地垂下脖子,瞧也不敢瞧一眼那锭金子。「听他们钱庄里的人说,凤姑娘平常对他们姓赵的那一家子挺不错的,好象有意把他们放在自个儿身边当亲信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