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爱得很,搅和得他那一大碗全变成红色,光看就觉得可怕。
「好吃。」他心满意足地转眼间吃掉半碗。
她的第一口还在嘴边吹著。
「你没有味觉吗?」哪有人这麽吃的?
「有呀。」
「真看不出来。」她拒绝相信。
唏哩呼噜地吃完一碗,他扬声对隔壁摊的蚵仔煎老板叫道:「老板,一盘蚵仔煎。」
「晚餐没吃?」她问。
「没吃的是你。我现在享用的是消夜。」
「这样对身体不好。」不管是他吃东西的速度,还是狂撒调味料的行为,都是不好。
「东西好吃就行了。」有钱人家大概都自有一套养生哲学,但那可不关他这个平凡人的事。要保养,等他老了再说。
夜茴摇头:
「我不认为这样会好吃。你看起来只是在吃调味料而已,食物本身的味道都被盖住了。一般来说,调味料只是用来提升食物本身的味道,而不是像你这样,好像主食是辣酱,配料是这堆面糊。」
「这叫蚵仔煎。」他以闽南语正名。「你好像对食物很有研究?」
「还好。」毕竟她在日本读的是所谓的新娘学校。
「你的口味非常清淡。」他又观察到她吃粥几乎不加调味料。
「这样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觉得这家店的米粥熬得不够化,配料也不够新鲜。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价格,实在没得挑剔了。
「混成一气也是美味的一种。就像人生,每过一日,就离清纯无垢愈远,永远回不到刚出生的那一刻。我们身上染了太多尘世的味道,就像这盘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著。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麽?」
这麽廉价的东西,也实在是没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里的酸甜苦辣喽!」呼噜,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没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们不若初生时的纯洁。」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现在,美味,而我们正在享受著。」
※ ※ ※
难得穿上这件无袖睡衣。今夜太热,她仍没习惯台北的炎热,以及没有冷气的公寓。吹著电风扇也不济事,只好换上清凉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来只穿长袖服饰的原由是不想让左手臂的伤痕示人。
当年晓晨唠叼著她去做磨平美容手术,几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为所动,顶多开始穿长袖,不分春夏秋冬。
丑陋的十字伤痕,谁见了都要避开视线;她也不喜欢,但又不愿除去它。
这是纪念。纪念她与晓晨共有的那一段。
从出生到十七岁,她的生命中只有晓晨啊……
言晏说,人不可能永远保有最初无垢的本貌,甚至於年幼时的本心,也不会持续到长大。但,她会。
她的记忆开得很早,三岁便有了。
被母亲打骂喝斥、关在阴暗不透光的房里、挨饿……痛苦的过程总是被人记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记忆会长得那麽早的原因吧。
大妈——晓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对大妈却是有记忆的。
「叫妈妈!叫呀!」母亲用力捏她後腿的肉。一边还要努力挤出笑容面对「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过来我瞧瞧。」终年缠绵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几声咳。
「去!」被用劲推拉之下,她简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岁的她哭泣,她两只乌黑大眼看向大妈,防备著另一波被加诸的打骂。这些叫「妈妈」的,都会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识闭上眼。
「呵,洋娃娃似的,比晓晨俊多了,真可爱。」夫人轻抚她苹果般的小脸蛋,忍不住倾身在她面颊印下一个亲吻。
啊——她吓住,不明白这是什麽。
「正好晓晨缺个上幼稚园的伴,就让夜茴陪她吧。秀佳,回头去把夜茴的东西搬到晓晨那边,姊妹俩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马上去——」王秀佳狂喜过後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却一下:「呃……大姐,夜茴只是个野丫头,怎麽可以陪在小小姐身边?」
「为何不可?」夫人娴雅地笑,苍白的手放在小女孩头上温柔地轻揉:「夜茴可以保护晓晨哪,可陪晓晨一同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不很好吗?对不对,夜茴?」
夫人的手由头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头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闪过一抹怒火——
夜茴戒惧要退……要打她了吗?
一阵温暖的轻风搂抱住她,她双手抵住瘦弱的柔躯,感到晕眩——
晕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爱的汪泽中,像要死去。
也宁愿死去……
「妈妈……」一句轻唤,引出一串泪。
没有妈妈了,也不再有晓晨……
从来就没有真正属於她的东西。怎还痴心地硬去渴盼?
镜里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这道伤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妈妈……」从不敢这麽叫,但她多麽想叫……
她,从来没长大过,一直是当年那个害怕的三岁小女孩;留在记忆里,也活在记忆里。
没有长大。
徬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无依。
她看到了,三岁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没有出口……
第七章
「碰!」
巨声乍响,大门门板狠狠撞上墙壁,来不及弹回门框便「碰咚」打跌摊平在地板上,宣告呜呼哀哉。
乌漆抹黑的房子一下子大亮,光影里走来一道伟岸的男性身形。
她屏息以待,全身蜷成一团,缩在黑暗中。害怕……期待……
是谁?视线太迷蒙,她看不清。
男子猛然揪住她双臂向上一拉——
是他!她叹息。并不意外啊……
「你是怎麽回事?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我知道你冰箱里没东西了,又想虐待自己的胃了吗?那很好,先还我昨天的挂号费一百元、消夜五十元,之後我随便你想把胃弄穿孔,还是想揪出肠子当跳绳玩!」言晏气急败坏。
「你……踢……踢坏了我的门……」她哽咽地道。
「我敲了半小时的门都快把手敲断了,你别说你没听到!」他粗鲁地抽来面纸拭她的泪。「我知道今天热死人,但没看到有人会热到连眼泪也来冒充汗水。」
他抹痛了她脸,好粗蛮!
「干嘛躲著一个人流汗?」
「我……在哭……」他看不出来吗?什麽流汗!
「胃痛?」他紧张地问。
她摇头,想了想,好像胃更有一点痛,所以又点头。
这算什麽?考虑胃要不要痛吗?言晏防患未然地抄起桌上的胃药——
咦?昨天剩六包,今天怎麽还是六包?
「来,吃药。」
「我不……」想吃。最後两个字被他瞪掉,乖乖地张口含下胃片,嚼碎後吞下。
「OK,我煮了肉骨粥,到我那边去吃。」他瞪她,预先准备好气势,随时可以瞪掉她的抗议。
但她一反常态,温驯得像小羊,竟没抗议。
他看了看她,顺手抹掉她脸蛋旁最後几滴残泪。
「走啊!」他不是要带她走?
这麽好说话?他反倒迟疑,弯身看她。他不想知道她为什麽哭,每个人总会有一两件伤感的往事来折磨著泪腺,他也有过,所以谨守分际,不多过问。哭泣,有时是必须的,但她现下这麽温顺,他倒有点毛毛的。
不会是等会出门後准备给他一顿好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