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
“来找你之前,洋洋给了我一些关于你的基本资料,只差没先给我你的照片而已。”
她称呼那个男人的亲热口吻,依然让子檠觉得不甚舒坦,尽管他已经努力尝试忽略。
不对,她刚刚说:这几年不常下厨。那意味着她在更早之前,就跟她的老板住在一起了!早在她成年之前吗!?
“你几岁住进你老板的家?”提出这个问题前,他犹豫了几秒,不知道这样探人隐私,是不是越界了?
沉吟好半晌,她不太想对他说真实的答案,因为在真实答案背后,接踵而至的,势必是一连串的解释。但,她也不想说谎。
所以她犹豫了好些时间,久到子檠就快以为她不愿回答问题时,她才发出声音:“十五岁。”
顿时,两个人同时静默——
子檠想的是:为什么?十五岁,算算时间正巧是他第一次看见她那年吧!发生什么事了吗?所以当年他才会在她身上看见那种苦痛的神情吗?
而寒苓想的则是:要回答他接下来即将出口的问题吗?直觉告诉她,他必定有一连串的问题想问,她的情况该是任何正常人都会觉得好奇的吧。
只是,她向来不跟任何人谈“过去”,除了洋洋,没人知道那些她想彻底遗忘的过去。
可是面对温子檠,她有种想告诉他全部的念头。
在他一开始急骤的将她归类成“某类女人”,因而以不合理的粗鲁无礼对待她;到现在他看她的眼里再也找不到丝毫鄙视,还多了分若隐若现的温柔。这之间的转变让此时的她,真的想对他倾诉某些她不曾对他人说过的心情。
因为在他认真的神情下,她找到一种莫名的心安,这是她不曾在其他人身上有过的感觉。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于檠打破沉寂,看着她的双眼,心却在同时震了一下,因为他似乎看到双胞胎说的良善。
寒苓探索着他投来的目光,除了工作,她很少用认真的态度跟别人谈论自己,印象中,她不记得自己曾这么做过。
她自然明白温子檠想问什么,却讶异于他没直接问出口。她对他点了头,算是回答。
“你愿意跟我说说你自己吗?我想了解你。”他说得诚恳。
寒苓浅浅微笑,这个温子檠在某方面深深打动了她。没有张牙舞爪的语气表情,有的只是平和,跟这样的他相处,让寒苓觉得轻松。
只是,这个男人到底有几种面貌?而到底哪一种面貌才是真正的温子檠?
她没能来得及多想,声音就像是有了自主意识,自动自发将想法与过往转译成语言文字。
“十五岁那年,我逃家了。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连一块钱也没有。我在街上流浪了几天,有时候睡公园,有时候睡车站,有时候就在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商店走廊边过一夜,大概这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
你一定很好奇,身上一块钱都没有,我是怎么过那一个星期的?
大部分时候我都处在饥饿状态,有时候我会跟别人要钱,偶尔会遇到好心人给我十块或者二十块。
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我实在撑到没有体力了,因为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所以神志已经不太清楚,就连我怎么走到天河艺廊的大门口,我都不大记得了。
总之,最后我昏倒在艺廊门口,洋洋救了我,他把我带回家,给我足够的食物,还帮我买了新衣服。从那时候起,我就跟洋洋住一起了,一住就是五年。
他等于是我的恩人,因为他给我重生的机会,栽培我念艺术学院,不但供我念书,最后还给了我一份工作。
至于我为什么会逃家,因为我爸跟我妈以二十万的价钱把我卖给别人,如果我不逃,下场会更惨。
洋洋救了我、问清楚我的情况后,他带我回家给了我父母四十万,条件是让他领养我。
在我流浪的那个星期里,我体会到社会的现实无情、体会到一个没有钱的人会活得多没尊严。我父母为了二十万卖了我,我为了几十块钱在生死边缘挣扎,那种心情没经历过的人,很难理解。
洋洋告诉我,那天他能救了我,表示我跟他有缘分,他不是那种会随便做善事的人。他为我做了好多事,却从不要我回报什么,跟他住在一起的那五年里,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准备三餐。
所以,我跟洋洋之间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子,我承认我爱洋洋,他也爱我,可是我们的爱不是那种男女之情。
我对他的爱超越了生死,如果要我为他死,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的生命是因为有他才得以延续,要我为他死,我没有理由迟疑。我--”
寒苓突然住了口,她没想到自己会一开口就拉拉杂杂说了一串,甚至超出她原本想说的范围。她是怎么了?
霎时,她就像由一团迷雾中走出来,让他终于看清楚眼前属于她的真实面貌。
子檠听着她平静无波的声音陈述,仿佛她说的是跟自身无关的痛苦往事,唯一泄漏她真正的情绪只有那双微微水蒙的黑色双瞳。
他的心在她表露的坚强下,被拧疼了,心疼于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要承受人性的不堪、心疼于她不得不让现实淬炼出的坚韧。
然而,在他为她心疼的情绪之中,另一面的他总算能理解她了,在某一方面,他已能理解她何以成为今天的她。而这份理解,让他能以更宽容的角度看待她。
当下,他开始觉得,就算她拥有过无数男人、就算她虚荣,他都愿意接受了。就像双胞胎讲的,只要他有能力,可以满足她每分需求,他乐意为她做任何事。
因为他爱上她了,也许早在第一眼于自家大门看见她浓妆下的真实表情那一刻起,他就爱上她了,爱上那个虚荣、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为男人安定下来的夏寒苓。
而他对她一开始的强烈排斥,或许也正暗示了他被深深吸引的事实吧。否则,他又为了什么去苛责一个跟他毫无关连的人用什么价值观生活?
此际,在他眼前真实的夏寒苓,跟他画里的精灵,终于有了重叠,像两层交错的影像,终于合成一幅再真实不过的画面。
她就是他的精灵,有着一样的善良与坚毅。
爱的来去往往毫无道理,像现在,他突然决定、突然愿意用所有力气去爱眼前这个女人。如果十分钟前,有人预言早十分钟后的他会不可自拔地疯狂爱上一个人,他一定会大笑。
而现在,他完全不觉得这样疯狂的感觉来得有多突兀。也或许,这么汹涌的情绪是源由于十年前画下那幅画后,他就给予画的她某部分深刻到自己都无法自觉的情感了。
此刻,那些情感不过是在他心里“重现”罢了,以更热烈、更真实、更确切的方式在他心里汹涌澎湃地舞动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子檠简短用一句话作了结束。
在这个时候,他不打算作任何回应。因为,以她的坚强与倔强程度来看,任何回应都只会让她觉得“被同情”,而同情这样的字眼,对她来说不过是别一种无谓的伤害。
子檠开始低头吃起早已冷掉的意大利面,然而他心里却有着另一番盘算——从现在起,他要带着她体验幸福的真实滋味。
寒苓没去深究他开始吃起东西的举动,因为她还恍惚在自己方才脱轨的情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