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传出小李爷偏爱病女的癖好,竟在苏城的富贵温柔乡里带动了潮流,青楼妓院莫不将自家的姑娘打扮成病西施,只要是看起来愈瘦弱、命薄的女子,价码就愈高。一时间,看来命不久矣的病女竟然蔚为潮流。」银筝慢慢说着,脸上表情始终很温柔。「我年幼丧亲,交由舅家抚养。我天生体弱,那时候舅父正好缺银子,见有暴利可图,便将我卖入妓院,还好我幸运,因为我第一个遇上的客人,就是小李爷。」
李十三听得眉心一皱,心里跟着揪出一股醋意。李子遥……竟然是她的恩客!
「其实大家都误会小李爷了。他每次到妓院,就招来一堆病妓,在他身边喝酒跳舞、夜夜笙歌,就这样闹到天亮,然后就离去。依我看,他并不是真的来寻花问柳的,而只是为求一醉。我常常在旁边观察,发现小李爷喝酒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落寞,好象是牵挂着什么、想忘却忘不了,才会那么煎熬。」
牵挂着什么、想忘却忘不了,如此煎熬,只求一醉……李十三忽然心头一阵揪紧!难道,他是这样想尽办法堕落自己、逼自己忘怀于她,却依然徒劳无功吗?
李十三心绪翻涌,方才的醋意一下子全化成了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我虽然已是青楼妓,他却不曾冒犯过我,他见我真的是体弱多病,便帮我赎了身,给了我一笔银子,要我回乡下去。」银筝顿了顿,像是沉醉于往事。「那真的是很大一笔银子,足够我自力更生了。而我来到陕西,又遇到了好心的蓝老板,结拜为姐妹,才能过这几年安稳的日子。所以我一直很感谢小李爷,一直很想再见他一面。」
原来、原来……没想到她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银筝,更误会了李子遥……李十三悄悄转头看向李子遥那边,他依旧慵懒地侧卧在地铺上,嘴里咬着方才她给他的烤肉串的竹签,正伸手拨开韩雍放在他肩头上的狮毛。
李十三转回头,闭上眼,挤掉眼眶里的水气,笑了出来。
这个李子遥,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让她又恨又爱,她以为躲了六年就能对他忘怀,结果一见他还是立刻破功……
「谢谢大伙儿听得那么专心,我说完了。」银筝笑着举起茶向众人致意,又建议道:「既然大家今晚那么有兴致,不如各自说说自己的遭遇吧,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在这春来酒馆遇到知己也不一定。」
银筝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众人一片闹哄哄的。都是出门在外,或许是满腹卒酸、或许是满腔热血,趁着今晚月色动人,心有所感,大家都想举杯尽倾心事。
「小弟敝姓张,乃忠臣之后,世代忠孝报国,如今却遭小人诬陷,丢了官职、抄了家产……」一个携家带眷的中年男子先说道。他衣履俭朴,道貌岸然,眉目间有的只是忠孝仁义,却无野心。「起先忿忿不平,难以释怀,但看开了以后,又觉得像这样两袖清风也没什么不好,索性便带着妻儿回乡归田了。官场生涯我是看透
了,也不求我儿将来替爹亲平反。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只求他将来能洁身自好,不去沾染到官场的乌烟瘴气。」
「舍得下权势钱财,还宁可儿子也跟你一样两袖清风,你也真是看得透彻了。」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扛着一把金刀,豪迈地举杯笑道:「好样的!大伙儿敬你一杯。」
这一边一大群人举杯喝酒,另一头的李子遥则是等不到李十三回来,忍不住起身走来,看看他们究竟在聊什么,看到的却是群集在一起的一群怪人和酒客。
「喔。」李子遥轻哼了声。「原来是下等平民和流浪汉的聚会。」
现在轮到那个大胡子说话了。「你们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又满脸胡子、又拿刀的,铁定看不出来我就是当年陕北第一大富庄聚财的儿子!」
「你是庄聚财的儿子?不会吧?」背着剑的侠士惊讶道。「我听说庄聚财家财万贯,他儿子一定也是穿金戴银,可老兄你--我说实话你可别见怪啊,不但粗鞋粗衣,浑身无一处是好的,还破破烂烂的,怎么会是他儿子呢?」
「纵有万贯家财,也有花光的一天。」大胡子笑呵呵的,声音宏亮又爽朗。「我老子他就是太有钱了,不知节制、挥霍成性,才会还沦不到我享受,他自己就先败光了他的家产。如今我老子他也病死了,树倒猢县散,富贵一时也都成了过眼云烟。为求生存,我也就拋下了公子哥儿的身分,到处闯荡。还好如今练就一身功夫,在江湖上我庄大刀也占了一席之地。」
「没想到庄兄胸襟如此广阔,自知上进,完全不会怨天尤人。儿子,以后要跟这位大叔学习。」
此时李子遥站在人群外围默默听着,双手抱胸,面无表情。
「我跟前面那位张兄一样,也曾当过官。」说话的是一个看来不修边幅的文人,他摇着酒瓶笑道:「但是读书人最重气节,宁可没饭吃也不能把尊严踩在脚底下,若要我为五斗米折腰,我宁可仿效五柳先生弃官归隐,固穷守节,老而益坚。」
「陶渊明先生只当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令就罢官了,请问先生您呢?」一名相貌清秀的书生问道。
「惭愧惭愧,我比他多做了两三年。也许这就是写得出『归去来辞』的才子与在下这种不成才的落魄文人的不同啊。」他笑着自贬,众人也笑了。
那书生起身道:「各位前辈看来都是看破荣华富贵,不求官位、不求钱财,只求能心安理得、安乐过一生,晚生相当向往。不过我自小就有宏愿,将来一定要尽忠报国,光宗耀祖。寒窗苦读十年,现在准备赴京赶考,希望能金榜题名,若能谋得一官半职,不论薪俸多少,只要能为国家尽一分心力,我就感觉十分光荣。」
「好!像你这种年纪的青年就是该胸怀大志,跟咱们这些经历过风霜的自是不同境界。」大胡子哈哈笑着,拍了拍书生,跟着转向了李十三。「这位女侠,妳也来说说看自己的经历吧?」
「我?」李十三原本听着大家说自己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却没想到该轮到她说故事了,不禁呆了呆。
李子遥这时也是一愣,连忙往前挤些,站到了李十三身后不远处。
「是啊,妳年纪轻轻,又是盛名在外的福琳道姑的弟子,真不容易。不过女大当嫁,不知女侠可有归宿?」大胡子为人豪爽,说话也很直率不避讳。
「我啊……」李十三脸上淡淡一笑。「其实我本来是有夫君的,我爹娘在我小的时候曾给我定下一门亲事。不过后来……」
「后来如何?难道是妳那夫君负心,所以妳才会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若真是如此,这男人也太没担当了!」大胡子说得愤慨,李子遥也听得一身冷汗。
「不不,他没有负心。只是后来发现我与他门户不对,无法匹配,所以……」
门户不对?李子遥听得一头雾水,这是她离开的原因?为什么呢?她爹是大学士,她又是正妻的女儿,怎么会不配?除非……除非她不是?
李子遥猛然抬头看向李十三,心中有个连自己都觉得太过荒唐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