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云正好端一锅炖汤出来,见了忙说:
「怎么叫启棠做事?他在医院都累一天了,真不象话!」
「我在卫生所也很累呀,是启棠自己讲的。」晴铃回说。
「没关系,我可以做……」启棠赶紧说。
惜梅看他衣冠楚楚又笨手笨脚的样子,替他找台阶下说:
「启棠,你去叫大家进来吧,准备吃饭了!」
他走了以后,昭云立刻教训起晴铃,不外男人是做大事业的,不可烦他家中顼事,免得误他前程;而家庭是女人的责任,守好本份,男人才无后顾之忧等等。
晴铃听多这一套了,从小洗澡不能比男生先洗,女生衣服放在男生衣服上面会被骂……虽然在陈家女儿和儿子一样疼,吃穿念书没差别,但很多日本教育留下的男尊女卑观念,仍隐隐藏在生活的诸种细节中。
宛青听了忍不住说:
「昭云,时代不一样了!在我们香港,女人有能力就出去工作,男人无能家事也得做,没什么内外之分,谁厉害赚钱多,谁就是主人。」
「所以啦,我就很看不惯一些外省太太,每天不是花枝招展去上班,就是跳舞打麻将,孩子不顾、饭菜不煮,一个家弄得不像家。」昭云说:「我们台湾女人就贤淑多了,一切以家庭孩子为中心。」
宛青脸色微变,惜梅马上打圆场说:「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没有硬性规定要如何做,彼此尊重协调最重要。我看启棠在医院趾高气扬,神气得很,一碰到我们晴铃就被吃得死死的,晴铃以后一定很好命喔!」
好命才怪!汪启棠外表温文体贴,其实很大男人,千方百计只想控制她!
昭云却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她脾气太任性,分不清楚好坏,吃亏了还不知道,女孩子心是不能太野的……」
幸好肚子饿要晚餐的男人走进来,昭云才停止叨念,但晴铃已经失去了大半的食欲。果真她一日不答应和启棠结婚,就一日受此折磨吗?
二十三岁的她,这真的是最好、最终的选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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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府家教严格,吃饭是不能说话的,席间只有轻轻的碗筷碰擦声,偶尔大人几句命令而已。今天有客人在,男人那桌因为敬酒而谈笑不断,女人这桌也文雅闲聊,唯有小孩桌仍按规矩来,绝对专心用餐。
饭后,惜梅明年要考大学的长子弘勋去上家教班,由高一的次子弘毅领一群小朋友到庭院玩。
男人移驾到榻榻米和室继续谈话;女人们帮厨房阿桑收拾善后。启棠这回学乖了,留下来搬重的桌椅。
惜梅见竹叶青和茅台酒全光了底,忙准备大壶茶水,要晴铃送进和室给男人们醒酒。晴铃小心拖着茶盘来到纸门前,正要伸手去拉,却因里面某种严肃的声调而停止动作。
「……人如果在本岛还有希望,要是去绿岛就凶多吉少了。」一位世伯说。
「上面的政策也没有一定,变来变去的,有时像会抓又没事,有时以为没事又突然抓起来,一半要靠运气。」哲彦身为政府高级官员总有秘闻,又问:「这星期警备总部那儿的人还来吗?」
「一直都有来,看久了就猜出谁是便衣。」绍远说:「叔叔那里没问题吗?」
「若是正霄军方打点好,我就没问题。」哲彦简单说。
「纪仁,我比较担心你,你确定吗?万一被牵连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另一位邱家老友开口说。
「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纪仁说。
「纪仁兄什么阵仗没见过?」哲彦笑着说:「以前他专跑中、日、台三地情报的,老○○七喽!」
「相同的情形我也曾经碰过,还记得三十六年公卖局那一次吗?我还被关了一个月,那种心情我了解,怎么能不帮忙呢?」纪仁说。
「纪仁侠义心肠,所以好心有好报,要不是关那一个月,都不知何时才能娶到惜梅。」世伯回忆说:「说不定今天一个是老姑婆,一个还是独身汉呢!」
「是呀,惊险!惊险!」纪仁笑说,气氛一下轻松不少。
晴铃想这是现身的时候,免得等太久茶凉了,后面启棠已经大步走来说:
「妳怎么还在这里?」
「小声点,你没看我双手忙,还不帮着开门?」晴铃说。
里头人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即结束先前的话题。
晴铃奉好茶后,走到长廊,满脑子还是绿岛、警备总部、便衣……那些对话。
是什么意思呢?她和一般女孩一样,向来不太留心政治时事,看报纸偏爱副刊和电影噪声,但也隐约明白这都不是好字眼,她那些表面上很绅士的长辈们,私底下还涉入什么危险事情吗?
大人事,小孩有耳无嘴,这是家训。晴铃知道自己问不得,因此绍远匆匆过来时,她也不敢一采究竟,只道家常说:「姊夫,敏贞姊还好吗?」
「目前还好,妳晓得她的个性,小孩生病她最自责。」绍远放缓脚步。「我怕她受感染,要把旭晶交给保母几天,她怎么都不肯。」
「暂时隔离对母女两个都好,一有空我就过去劝劝她。」晴铃说。
绍远中途离开饭局,是急着回去陪太太,晴铃也不担搁他,催他先行。
在所有的堂表姊夫里,她最欣赏的就是这大她十岁的绍远,怎么看气质架势都胜人一筹。虽然乡里谣言很多,有人说他心机深重,非娶黄家女儿不可,娶不到姊姊敏月,就娶妹妹敏贞;又有人说,他娶敏贞是为了报恩,或为了赎罪。
但以晴铃这几年的观察,他非常爱敏贞,那种爱很难形容,像是生命融为一体时心心相系的怜痛,有时她看了都不禁动容。所以她一直排斥和启棠结婚,因为他们之问感受不出那令人心颤的情愫,没有浑身欲燃的热度。
她望着黑暗中绍远的身影,慢慢只剩下轮廓,步伐有种熟悉感,彷佛变成那个才初识的范先生,在内巷泥泞的窄道上、在榕树区僻静的曲径里,他的背影……
「阿铃--」昭云叫唤女儿的小名。
「来了!」晴铃忙应道。明天母亲就回新竹,必有一箩筐事情要交代。
惜梅打开一排靠院子的玄关门,放几把加墼藤椅,竹几上置清茶糕果,皓月当空,草木花丛间,虫鸣是有声的音乐,流萤是无声的指挥,夏夜的风沁凉心脾。
宛青手织着绛紫珠子小挽袋,昭云一边学勾法一边拍扇子驱蚊。
「这几天我和启棠提过结婚的事,他说一切等妳决定,你们什么时候回新竹订日子呢?启棠的妈妈已经问很多次了。」等女儿坐定了,昭云说。
「不急嘛!启棠住院医师忙,我卫生所也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晴铃说。
「不急?妳明年就二十四岁了,我在妳这年龄早是两个孩子的妈,怎能不急呢?」昭云皱眉头。「真不知妳心里在想什么,妳再下去就变成老姑婆了,这对启棠没有影响,女人可不同,看老了谁要妳!」
惜梅为在庭院玩的孩子们涂防蚊油,盖好瓶子走回玄关,晴铃立刻说:
「人家惜梅姨也是到二十六、七岁才结婚,姨丈也没嫌她,还特别幸福呢!」
「妳惜梅姨又不一样……」昭云看了宛青一眼,说不下去。
晴铃对上一代的事情并不很清楚,知道的人也都三缄其口,据说与敏贞母亲的悲剧有关。「宽慧」这个名字在秀里是个禁忌,连带台湾光复前后的种种也没有人愿意多提,以免牵动那心中最痛的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