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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手又缓缓放下,一声叹息逸出,也许他正在梦里拥抱着心爱的恋人呢!

  作梦的人全身滚烫发热,不知何时右手已握住一枝笔,沉甸甸的,又彷佛有蒸气在头顶嘶嘶冲冒着,催促某种急迫的意念,非要一字一句将书填满不可!

  「但我不是诗人,我不会写呀!」作梦的人痛苦挣扎。

  「是你在梦里遗忘这个故事的,而诗人已不在,你要负责记起来!」嘶嘶嘶,张牙舞爪绝不罢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之前,将故事还原回去吧!

  那些豪迈、那些情深、那些大地儿女,以及他们所活过的每一页--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第一章

  公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辆货车驶过,辗得碎石轧轧,只一短瞬间,又回复宁静。

  这正是午饭刚用完的时候,亮晃晃的日头下人烟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内打盹。若哪个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来,在马路上跑来跑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货车轮胎辗过的地方,几条裂痕慢慢扩展,到圳边的相思树根才停止。

  相思树上有一只蝉抖了抖透明的翼翅。牠今天清晨才从地底钻出来,几年黑暗的蛰伏终于结束,牠缓缓爬向树干,找个地方开始痛苦地蜕壳羽化。

  过程大概有半个钟头吧!

  牠记得非常疲累,当身体颜色逐渐变深,太阳也将湿皱的翅膀晒硬,显现出蓝黑带金的莹亮时,牠还趴栖在原处,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此刻,也许是树身传来的讯息,也许是微风的轻拂,牠感到胸腹的某种鼓动,不由自主地就发出了振鸣声,间断的、喑哑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蝉的复眼向右望去,越过潺流的圳水,一片如帘的摇拂绿柳后,有一排灰色的石墙,大门处挂的长木牌写着「卫生所」几个字,院子的矮棚里整齐地列着五、六辆脚踏车。

  「知……知……知……」蝉再度尝试,像在呼唤,仍是孤单得有些可怜。

  屋内的晴铃听见了,放下药册,走到窗前,天上的云寂寞地飞,她自言自语说:

  「今年的第一声蝉鸣呢,夏天真的来了……」

  「夏天来了,就可以结婚了!」同事林雅惠刚好由门诊室出来,笑着说。

  「谁要结婚?」晴铃回到座位,说:「至少不是我。」

  「不是妳,那更不是我,我都死会喽!」雅惠和晴铃同乡,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么,有可能是我们那位前途无量青年才俊的汪启棠医师喽,他可很想结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点头答应而已。」

  「不懂妳在讲什么。」晴铃见她又要开口,忙用中指按在唇上,侧耳说:「嘘!快听!快听!有没有?蝉声,很辛苦在试音呢……」

  「我根本没听到。」雅惠拿了几瓶药又进门诊室,不忘取笑说:「小姐,结婚比蝉声重要多了!」

  晴铃在心里嘀咕着,雅惠姐错了!要结婚也是秋天以后的事,夏天还是她自己的。蝉声属于夏天,黑暗里长久的等待才唱那么短短的一季,她要好好听完。

  星期二下午是婴幼儿建康检查,今天又有卡介苗接种,两点不到已陆续有母亲抱着宝宝来排队挂号,这栋日据时代留下的老建筑又开始热闹起来。那些没有轮值到门诊的护士,也是这时候分散到各邻里去做探访工作。

  晴铃的行事历上写着:赵林秀平、赵敏芳母女。

  「吱--」屋外传来刺耳的声音,这次当然不是蝉鸣,是约会的人到了。

  她忙擦净脸上的汗尘,拉平白色制服,夹紧耳边鬓发,提着医护包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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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煞住的三轮车下来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穿著海军领的浅黄裤装,一双蝴蝶凉鞋,头发绕着粉红丝带扎成两束,手里拿着米黄色纸袋,像个粉妆玉琢的娃娃。

  她晓得今天晴铃阿姨要去看敏芳小妹妹,便缠着也要跟去。

  晴铃先向车夫道谢,再对小女孩说:「萱萱,妳有没有跟林伯伯说谢谢呀?」

  「有喔!她都不知说多少遍了,这个小小姐真是漂亮又有礼貌。」车夫笑说。

  「伯伯,我不是小小姐,现在是大姊了!」旭萱认真纠正。

  「对不起呀,萱萱刚添个妹妹,升格当姊姊了。」晴铃补充说。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喊妳大姊呀,我大姊都六十岁了。呵呵,下回改口叫妳大小姐好了!」车夫笑得露出参差不齐的黑牙。

  「林桑,不是叫你少抽烟吗?伤牙又伤肺。」晴铃职业病犯了,由包包里翻出几盒钙片给他,说:「这是保护牙齿和骨头的,每天吃一粒,免得老了牙齿掉光光。还有记得,要戒烟、戒槟榔。」

  「多谢!多谢!陈小姐是好人,我一定戒、一定戒!」车夫不停点头说。

  三轮车离开后,旭萱一马当先跑到车棚。

  那么多种车里,她最爱坐脚踏车,因为风可以舒服地吹在脸上,怎么弯曲狭小的巷子都能进入,四面风景看得清清楚楚,有喜欢的店就立刻跳下来参观。特别是坐晴铃阿姨的车,还一边唱歌聊天,比那几个爱要特技吓人的舅舅有趣多了。

  「萱萱,妳袋子里装什么东西呀?」晴铃在后面问。

  「唔,是要送给敏敏的布娃娃。」旭萱拿出那比巴掌稍大、内里塞满散棉、周边用细针脚密密缝制的娃娃,那种精致戚,一看就是敏贞表姊的作品。

  「妳妈在坐月子,怎么还缝东西呢?很伤身体的。」晴铃牵出脚踏车。

  「那是以前缝的,昨天只是画眉毛和眼睛而已。」旭萱坐上后座。「妈妈说,敏敏还小,会乱咬乱吃,外面卖的玩具都不好,这种布娃娃最好啦,怎么咬都不破,以后我妹妹长牙,妈妈还要做一个。」

  「旭晶还乖吗?」脚踏车出了卫生所的院子。

  「一直哭哩!好吵哇!」旭萱学大人的口吻。「妈妈说,我是九个太阳,很爱笑;旭晶是十二个太阳,天天哭就太奇怪了,爸爸就说……」

  「爸爸说什么呢?」晴铃问。

  「爸爸说那就再生一个弟弟叫旭东,旭晶就会乖了,因为全部的太阳都从东方出来的呀。」旭萱还没讲完自己就先笑了。

  这一定是绍远姊夫要逗敏贞表姊开心的话,不过旭东是个好名字……如果敏贞表姊身体能养好,还是有机会生老三的。

  她们过了溜公圳的石桥,铃铛叮叮几下,几只鸭子在桥下悠然游过。

  「有蝉在叫耶!」旭萱耳尖地说。

  「妳也听到了呀?今天我耳朵都是知知声。」晴铃说。

  「我早上在教室就听到了,好大声。」旭萱努力细看经过的每一棵树,想寻找蝉踪。「小舅舅最讨厌啦,说要找蜘蛛网来黏蝉,看牠叫到死,再烤来吃。」

  「真可恶!妳应该告诉姨婆打他一顿屁股!」这个弘睿是惜梅姨的幺儿,十二岁了不至于那么顽皮,大概是逗旭萱玩的。

  「有呀,姨婆说弘睿如果敢弄死一只蝉,就送他回秀里的中药铺,每天给他伯公找蝉壳,一天一百个,找不完不能吃饭还有打……阿姨,找那么多蝉壳做什么?弘睿说,蝉壳可以缝成透明衣服,穿上去会变成隐形人,真的吗?」旭萱问。

  「听他胡说八道!」晴铃笑了出来。「蝉壳是用来做中药,给老人家下雨天手脚关节痛吃的。我小时候在秀里和赤溪都有找过,相思林最多啦,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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