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算清楚,但是至少也有百来人。”
“这百来个丫头哪个不会多看你一眼?”
然生这才恍然,微微一笑。
“我哪会知晓是谁瞧我呢?这眼睛长在人身上,我总不能要人全瞎了眼吧!”
云瑛没驳他,她揭过覆在琴上的绢布。然生见她调琴模样不似做样子,不自禁的问道:“云姐原来琴棋书画俱通啊!”
“哪里。这说出去可不笑掉人家大牙,不过就是聊以自遣。”
然生呵呵一笑,笑意中颇为认同。
“自遣,这样很好!琴棋书画本就是抒情解怀之韵事,又何必牵强附会。”
云瑛句一抹深笑。
“这话有理,不过,你是否意有所指?”
“你倒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不过又有多少人明白?”然生的笑容凝练为一抹苦涩的弧度。
云瑛正思索着如何接口,恰逢暮霞端来煮沸的露水,云瑛笑道:
“显一手本事给三爷瞧瞧。”
暮霞呆了一呆。怎么变成她来泡茶?暮霞怔怔的看着程然生,不懂小姐这么做意欲为何。
“小姐,就木墀香片?”
“主从客便,你问问三爷。”
“我又怎好意思喧宾夺主,就给暮霞个方便,就木墀吧。”
暮霞专注的取过两勺香片,再注水入壶。好一会儿,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皿,再冲水注入茗壶。
第二泡茶水才注入茶盅。然生留意暮霞的每一个动作,接过暮霞递上的茶,才转移了注意,复望向清晃晃的茶汤。这香味、茶色,都是不容挑剔。
“喝茶吧!尝尝暮霞的手艺如何。”
然生缓缓吞咽,慢慢任茶汁顺着食道流下,他合上眼睫,久久不语。
“怎么?你倒说句话。”云瑛含笑问道。
然生没答腔,又喝了一口,顿了一顿,有点犹疑。
“这茶的滋味儿……嗯,这么说吧,这茶别具妙处,不是香片的关系,我猜……是不是泡茶的水暗藏玄机?”
云瑛听他一说就中,美眸闪动几分热切。
“你说这茶的妙处在所泡的水,你能否说得出来由?”
他细细啜饮,凝神思索,喃喃说道:
“绝非井水,我猜……会是露水吗?”
云瑛微笑颔首,再问:“这非普通露水,你能再说明白点吗?”
然生摇首,俊脸浮上几许惭愧。
“我已黔驴技穷,没能多有领会,见笑了。”
转过头,朝暮霞歉然一笑。
“暮霞,你可不要认为三爷白白糟蹋你的茶啊!”
“暮霞岂敢做如是想!”暮霞急忙申辩。
然生脑海灵光一闪,抚掌笑道:
“我倒想到有一个人可能会是云姐知音。”
她秀眉一挑,扬起一抹深究笑意。
“哦?此话当真?”
“二哥可有伴了!”
“什么?”云瑛一听他说“二哥”,不禁一怔,原挂着的笑意淡褪。
然生岂会放过她的神情变化,却假装没看见,继续说得兴高采烈:
“我这位哥哥啊,最拿手的就是茶中本事。暮霞所冲的茶已属难得,但与二哥一比,高下立见!”
云瑛吃口茶,温温一笑。
“这么说,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让小弟见笑了。”
“咦,难不成二哥没与你提过?”然生故作惊讶的探问。
云瑛掠了掠让风吹得点凌乱的发,轻摇螓首。
“没有。”
然生随即笑语:“这么看来,有眼无珠的应该是我那糊涂二哥。”
云瑛不置可否,神情淡淡的,又吃了口茶。
然生取过一块山药甜饼放入口。以精致的苏杭细点,再佐饮馥馥香茗,更是相得益彰。
云瑛却在擦过手后,转而去调弄琴弦。
这时,细心灵巧的绛雪捧来一薰着溺溺香云的小香炉。
没半晌,整个快雪堂就环绕着幽幽沉香。
云瑛素手一拨,弹拨之间,琴音婉转流泄。
人说琴音可通心曲,然生耳闻这流畅无碍的乐音,琴中意象呈现的是和平悠闲、恬淡无波。
程然生不由心下揣测:她当真没有半分怨言?否则,透过琴曲所表现的意态怎么会没半点起伏?真是平静若古井之水,抑或她有心隐藏?不过,她真能将心思完全隐藏在跳动的音律之中吗?
一曲终了,云瑛开口相询:
“子期,你在想什么?看你神情恍惚,怎么,我的曲子有什么不对吗?”
然生歉然一笑。
“呃……云姐想偏了。姐姐一首‘秋水弄’听来谦和冲虚,怎么会有什么不好?我突然想到别的事,才走了神,真对不住了。”
“想什么?”
“我想到‘广陵散’,姐姐听过没有?广陵散是西晋末年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所作,广陵散也因为嵇康刑前一奏,而得以万古留名。”然生说来幽邈,目光也拉得悠远。
云瑛陡然发觉,一直给人感觉如春风般的程然生,底蕴并非如外表他所表现的。
“嵇康善于抚琴,晋书中说他。龙章凤姿,天资自然。,七贤虽是以阮籍为首,但名气最盛却是嵇康。”说着说着,云瑛不自禁神往。那是一段以“风流”贯穿的年代。
程然生其实早就知道她不若一般女流,但她不仅只是粗识字,最让他惊讶的是——她读史?!
然生诚恳赞赏:
“原来女子中也有人读史,那吟诗填词当然也难不倒云姐了!没想到女子中亦有博览多闻之人。”
“不过是从前跟着兄长不意看了一点书而已,哪称得上博学。”
然生呵呵一笑。
“云姐若身为男子,这般才智、学养,绝非池中之物。”
云瑛听他称赞,只是牵动唇角,淡淡一笑。
不经意旋身,目光静止在漫天随风起舞的花瓣。
然生定神看着云瑛,心下喃喃:
“这个二哥,上天并非待薄他,可惜他却没看见上天赐他的另一个惊喜。”
云瑛转过俏脸,温柔一笑。
“扰你一下午,我回倚庐去了。”话说完,她起身走出快雪堂,没走几步,又想到什么,复又回过身叮咛:
“明儿个你早点上涵碧堂,这事得要你拿主意才行。”
“知道了。”程然生微笑答允。
云瑛不望揶揄:“你知道就好,别让我明早又不见你人影。”
叮嘱过后,她才慢悠悠的散步着回她的香藕斋。
程然生凝腴着她渐渐远去的倩影,良久,才从杂思中回神。
空气中还浮动着适才的茶香,他想着云瑛那清而不寒、柔却不弱的气韵,轻轻一叹:“不知道二哥这睁眼瞎子可以当多久?”
第六章
琅书阁内,程然生正在整理架上的金石古玩、字帖画卷。
门不知何时给推开了,程然生一回首,见着来者,不由笑道:
“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好姐姐。”
云瑛拢了拢外褂,移步到一整排的书架前,随意抽了本“漱玉词”站着便看。然生见状,连忙为她搬张几子。
“云姐,坐下吧。”然生将云瑛压坐在几子上。
云瑛忙欠身站起,连声道:“这怎么敢呢!”
然生本还带笑的眉眼儿瞬时没了表情,淡淡的道:
“云姐,喔,不对,该称二嫂子吧。都这么好多时日过去了,您心下对我们这府上的一家子还是这般生分?咱们程家上下哪个不是以诚相待,嫂子待我们却还隔着墙!什么怎么敢,你仍拿我当外人看,岂不叫人心冷!”
云瑛闻言,轻轻一笑,摇首叹道:
“这世态中的真情假意本就难辨真伪,所谓实虚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假意若能不为人所察,又何来真假之说呢?”说到最后,云瑛人已踱步来到门扇,望向越发显示出萧瑟景气的园子。是没有什么好触景伤情的事,她的世界一切的落款都是淡微的、平静的,似道潺潺小溪。在他人眼中,风花雪月所带来的也许是伤秋思春的种种纷纭情状,不过在她陆云瑛眼中,却只能够得上单纯的自然时令,虽也是快乐,就只是递檀伴随的时节惊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