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陌回头望向满脸潮红发烫的山碧,摇了摇头,替他将靴子卸下,解开领口的盘扣,拧了一条湿布巾抹掉他脸上的酒痕。
「唉。」她轻叹一声,起身打算把水盆拿去倒,手臂上却传来一股力量。
「不要走。」
柳陌心头一颤。这呆子,人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说什么傻话。要是他还清醒,是绝对不会这样对她说的……他们之间,只剩下杀戮跟仇恨。
她坐了下来,手指轻抚他红热的脸颊,温柔的瞳眸迎向他迷蒙的眼睛。「以后,可不要随便给别人什么承诺了。因为,难保你不会遇到第二个杨柳陌啊。」
他像是听进了耳里,又并不明白。「柳陌明明只有一个,哪来的两个?」
「好好!你先睡一觉,明天我们再来讨论这些问题……」她将被子拉到他颈边,轻拍着安抚他。
他却突然发闹起来,「不要!我不要讨论!」眼眸睁得洞亮。「我……我一点也不想杀她……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逼我动手?」
「大姊!」山碧忽然握住柳陌的手,冲着她喊。「她虽然不好,可是她也没真的杀人啊!我们就放过她好不好?她爹也死了,白杨庄也回不去了……」
她安静地聆听着,直到他伸手过来碰触的时候,轻声说「别哭」的时候,才愕然发现自己脸上的痕迹。
她很快地用手背抹掉水光,然后勉力笑道:「没有,我没有哭。」
他端详着她,用着并不分明的视线努力看了老半天,终于点头相信她说的话。
「山碧……」她重新将他安回棉被里,突然又问:「如果连柳陌也逼你杀她呢?你会怎么办?」
他楞了楞,皱起一双剑眉,这才用朦胧的意识慎重地回答:「那我还是会让她走。可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她--我、要用一辈子的长度来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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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将离开你,到一个不复相见的地方去漂泊。
像是追逐着水的纹理的萍,我的根没有定向。或许,过去之所以有过短暂的停驻,也只是人生里的一场玩笑罢了。
我们合该付诸一笑,五湖四海放流作别。将最初的惊鸿都忘记。也不再将蜜语甜言镂刻在心。然后,关于虚伪或者背叛的命题也遗忘。我愿这一切都能如我希望。
我终究是违背了我的心意,说错了一件事情。我不愿意你恨我。
他们说恨的根源埋藏于爱情的存在。是情感的两极。
然而我宁愿你将我忘记,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被你记忆。
你是意志沉坚的君子。温和是你最初的面目,矢志不移才是你的骨性。爱情的独钟也好,敌意的确凿也好,除了你自己,谁也没有办法教你动摇。若你恨我,那想必是一生一世的计较。而我,在漂流的逆旅里不能负荷这样庞大的悲哀与惘然。
如果我想起你,或者你在将来的日子里偶然想起我,请不要让这些已过往的爱恨再有留恋了吧。擦肩而过的陌生名字,在那年的春日三月,而后不复相见,也不再牵连。那么即使我离开得不够遥远,我们终究还是见面了,你也不会再因为我而感到疼痛了。
与你相较之下,我如此微薄的爱情,只能作这样渺茫的冀念。
「柳陌……」马鞭一挥,马儿嘶鸣狂奔,在跶跶的蹄声里,青年揣在怀里的几张薄薄信笺毫无重量,彷佛像她一般,倏地便要缥缈无踪迹。
今晨宿醉中见到她留下的信息,他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心,在杨漱言怔愣的目光下,问了店家女子离去的方向,赌这最后一次机会。
初春的清晨,天亮得很晚,水气弥漫,山碧在雾中策马,再也毋需去想远方的路,强辨心中烟云。
当初便是在这样的时节里遇见她,四载年月,江湖更迭,而她就像一束忽隐忽现的流光;他伸出手,却抓不住。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嘶--山碧猛地勒紧缰绳,前方是一汪望不清尽头的湖泊,码头边仅有一个瑟缩风中的老人,未待马儿立定,他翻身下马,往老人奔去。
「这位老伯,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位绿衣姑娘,这么高?」
「啊?」老人瞧他一眼,「你是说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吗?」见他猛点头,老人慢吞吞续道:「喔,半个时辰前,她搭那艘早班船走啦!」
「走了?」山碧急问:「请问那班船是到哪儿?还有,下班船是什么时候?」
「下班船要等到傍晚了。至于那位姑娘要到哪儿也说不准,船只停靠的凌湖是这儿的交通枢纽,许多船班或陆运都是转乘的。」见山碧垮下肩,老人想想又说:
「通常若沿这湖畔小径,应该还是追得上的,不过今日烟霭迷漫,怕是……」
话语未竟,青年已留下一声谢,老人望着他隐没在白雾中的方向,微笑地摇摇头。年轻人哪……
马儿踏着露未晞的青草奔驰,山碧望着湖面,却只看见了苍茫与虚无。
她的字迹贴在他的心口持续滚烫;而她的身影,却在一个转身,已无可捉摸。
柳陌,妳在哪里?
不远处将是环湖小路的尽头,马儿慢了下来,他颓然坐在马背上,痴痴看着湖面。……终究,是这样的结局吗?
半晌,他沮丧地掉回马头,却在他欲回过头时,惊见湖上有一若隐若现的轮廓!
--是船只吧?山碧揪紧了心,望着散不尽的水雾,似有人影,但却看不清轮廓下朦胧的身影是不是她……
「驾!」他一鞭抽起,骏马吃疼,几步跃上陡坡,再往崎岖山丘追着船去--
我不要妳走……
我不要如妳所愿,我不要……忘记妳……
「柳陌!」他终于倾尽全力地大喊,声音回荡在水面、在山谷,化成好几声。
说他不洒脱也好,说他懦弱贪心也罢,当那一段繁花似锦的回忆如倾颓的墙角斑驳,至少,让他用恨来把她记忆鲜明。
昨晚那声不要走,其实是他纵容自己在梦中对她说……
终于再也无路。面对水涯,他怔怔勒马,除了马儿悬嘶外,只余一片寂静。而船只愈行愈远,就将再次隐没山谷之后……
忽地一阵风起,吹散些许浓雾,蓦然,他见到远方船上一绿衣女子变得清晰,风中裙襬翩飞,正微笑地对他轻轻挥着手。
「柳陌……」他的眼眶乍红。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神情,虽然遥远,却变得明亮,感觉除去了加于一身的尘埃……
这样,妳会比较快乐吗……
隔着蒙蒙烟水,他望着她,在船隐没山谷之前,他终是挥起手,向她作别。
第十章
前屋的鞭炮声震天价响,然后便是络绎的人潮流动。
真是好些日子没这样热闹过了。
山碧由窗户探头出去张看,只见庄里的弟子忙着搬进搬出,脸上却始终有笑。
他会心一笑,见大家开心,他的心情便也跟着好转。可是,仍然没有意思要到前屋去与大家一块儿庆祝、揭下那块覆盖在寒玉庄牌区上的簇新红布。
放眼所及,如今庄院里一切都是簇新。唯有他此刻置身其中的这间房,只是将当初残倒的家具尽量复位,维持了原有的对象与摆设。妆台上,铜镜裂痕难补,因为唯一一个揽镜的人再也不会归来,他也就不甚在意,由着它破。
熟悉的哀伤由胸中萌生,所以他一点也不喜欢让自己空闲下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