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描淡写,出口之言却在柳陌心中激起波澜。
他知道了……柳陌眉头微皱,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他。她还以为,山碧是个爱笛胜过剑的人。尽管他也会用剑,却不会对剑的掌故轶闻感兴趣,理当不会理会廷陵剑的真伪。再说,白杨庄中真延陵,已经束诸高阁多年不曾见光,他如果真的对剑没有研究,怎么可能知道的?
当初赠剑,她承认自己心怀不轨。
因为延陵剑引起各方觊觎,她以赠剑之举转移有心夺剑者的目标,使白杨庄跳出这场争端,不再受到夺剑者的打扰;表面上也算是对寒玉庄二公子的一种示好,对当时两庄的角力稍事缓冲,让声势已经开始显现颓势的白杨庄可以得到喘息。
三年之前,她从未想到会有嫁作寒家妇、再见到这柄伪延陵的一日,自然也不曾料到会因为廷陵是假而面临山碧的指责。而自己竟然在乎起他的指责。
不过,此刻再计较山碧是如何知道已经无济于事。而她也没有丝毫的立场可以去苛责他。因为她既是赠了一柄伪延陵,当时致赠的心情,也是机关算尽,谈下上什么结交的真诚。
而与当年虚伪的自己相比,此刻想要借着流着两人共同血液的孩子,来讨他欢心,但另一方面也无法摒除白杨庄内应身分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无地自容,找不到自己真正必须适从的对象。
柳陌勉力微笑,维持住最起码的笑容。
「既然这剑已失去它存在的名义,不如你把它交给我,让铁匠把它融了。说不定,同一块铁再铸出的剑骨,不需要依附在季札的名下,能够更见光采。」
她盯着他说出这句话,是负气,也是赌注。
听见她的话,山碧冰冷的眸中似乎闪过一丝不稳,但柳陌尚来不及分辨,他便已转过身去。
连自己,他也不愿意再面对了吗?她的目光缠着他的背影。而沉默,在胶着的空气里,像在侵蚀着什么。
许久,当杨柳陌忍不住要掉头离去之际,他终于淡淡吐露二字。
「也好。」
他的言语轻软,却让杨柳陌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扬起微笑。
也好……?
是自己太有自信,竟选择赌一场不会赢的局。
然而,她,白杨庄的三小姐,纵使丈夫的眼中再看不见自己,她也不能因此而有失风仪。
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感觉,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态度,杨柳陌高高昂起头,维持语气稳定持平:「很好。我会找人来拿。」
说罢,她步履轻移,一如往常姗姗而去。
看不见身后男子回头凝望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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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打开胭脂盒,杨柳陌端坐镜前。
望着镜中女子,她忽尔觉得陌生。曾几何时,自己竟如此苍白?
强忍着胃中不适,她轻笑一声,缓缓抬起手,画双眉似飞燕,点绛唇如枫红。
是怎么说的?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丈夫的情诗仍软腻在眼前,原以为不想不看关于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在乎,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就如同方才的赌注下得离谱,分明没有胜算,却非得让自己一败涂地,没有转圜。
在他面前拼命忍住的眼泪,悄悄地淌过脸颊,湿了红妆。
怀着恨意嫁入寒家,却意外发现丈夫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强取豪夺。然而纵使对他改观,在一次又一次的惊喜与柔情中,她却仍自信地以为是她俘虏了他。
原来自己才是最天真的那个人。
但她并非输不起啊,眼泪为什么仍止不住……
短短数月的过往飞略脑海,从镜中憔悴的容颜,杨柳陌隐约有了答案。
对手的冷言从来伤不了她,无法达成计谋的挫折也不致令自己沮丧若此。
她或许可以玲珑地欺尽天下人,却必须对自己诚实。
不得不承认,在每次接受他温存的拥抱时,在每个与他相视而笑的眼神中,他的温度早已无预警地融化她冰冷的初衷,让她在意。
是不是……只要把心交付给了谁,就注定是输……
本打算把他的东西原封不动退还,如今却做不到了。
他赠的胭脂,早已染了她的心。尽管她的心也如同那把剑,被他弃如敝屣。
也罢……就让事情回到失序前的脚步吧。目前这一切,本不在她的计较之中。
杨柳陌提起笔,摊开盒里那张她不敢再看第二次的字条。山碧漂亮的笔迹仍如那天一样倾诉着深情。她其实也不怀疑的,只是遗憾就这样错过了。
幽幽地在他的字迹旁添了一行字,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他们之间的结局。
让他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而失落的心,总有一天能够寻回来。
第六章
那一夜细雨绵绵,在干燥的空气里渗进了水珠,这在华中的秋日里并不寻常。
她的丈夫依旧不是她枕边的归人,于是她乘夜色披衣,去到他的书房。
仅是隔着门棂,她便看见搁在最里头的那张卧榻上,躺着她过去逐夜等候的身影。那些她无法成眠的夜,他却感觉不到相等的煎熬。
柳陌惨然微笑,彷佛能借着脸上的表情让一切释然。
她轻巧地走进去,来到他的枕席之前。
在睡梦中依然敛锁浓眉的前额,像是也对他们之间的变化感到忧伤。但是,她再也赌不起,关于他没有规则的爱或不爱,甜言蜜语然后在下一刻翻脸冷漠。
她走向他的书案。怀中的胭脂盒重若千斤,当初传情的纸片却轻薄如絮,没有办法为他们的情分承诺什么。她将纸片压镇在他桌上的辟庸砚下,存心将上头新添的墨渍向他昭告。
她摆设妥当,离去前却被壁上书橱露出的一段衣角吸引了注意。
衣料是绛纱,他从来不穿的服色。
柳陌眉头一皱,即使知道有心与山碧划清界限就不该多管,好奇心仍驱使她弯下身子,将最下面的一格橱门打开。
一个红布盒盛装着凌破的布料,一拉开,还看得出女人衣物的原型。
她脑中如受雷殛。
这绝不是她过去在这书房里留下的,更加不像是衣式素净的寒江月所有。山碧那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收藏女人的衣物。何况,这衣物的裂痕,像是直接以手劲施力,而非外加以刀剪。
她想起过去他们在这书房里的经历,心中如浴寒冰。
原来,丈夫的冷漠并非是完全没有理由,只是她不知道,而他说不出口。
只剩下她心灰时接续的新墨,像是醒世的谶言一样,早就已经对她昭示。
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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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许有过迟疑,但都不是发生在这一刻。
双手捧起了发烫的瓷碗,八分满的褐汁,来自于父亲的温柔关切。
朱唇启齿,碰着了那暗沉的药汤,她一仰头,便咽下所有残留的爱意。
就算她真的曾经在这一段时日里动过心,那也不会再存在了。就像她的……骨血一样。
她等候着,然后属于一个生命的剧痛开始,在她的下腹里翻江倒海。
她痛得揪紧了桌巾,翻倒了瓷碗裂成碎片,檀木椅也随着她蜷曲的身子一起跌到地面上,她不断扭动,妄想借着地面的冰冷触感转移对腹部痛觉的体认。
但她很快就知道这只是徒劳而已,腹中生命的庞大挣扎彷佛它也向往出生,她只能完全臣服地听它诉说,以致于听不见另一个瓷碗破碎的声音以及一个男人震惊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