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汉子此话一出,原端坐在乌篷里的书生兄长立即领受到几道突来的注视,他背脊一挺,下意识地挡在弟弟前面,雅容闪过微乎其微的慌乱。
气息略促,书生兄长暗自调适,清澈眸光迅速扫过公子爷和贴身小厮,最后落在船尾的黑汉子脸上。
他吓着人家了吗?黑汉子内心唉唉地苦叹。没法儿呀,谁教他生得魁梧高大,浑身肌理突腾显著、块垒分明,他拳头一握,没准儿比人家秀秀气气的头颅还大。
说穿了,他只不过想同对方说上几句,若相谈欢畅,没准儿能套出些什么。例如──
人家姓啥名啥?
家住何处?
离此地远否?
又例如,今年贵庚?
生肖属啥儿?
可曾与人婚配?
再例如,为何好好的姑娘家不当,偏要束发带冠,扮作少年书生?
那五官、那身段,有时流露出来的女儿家姿态,除非瞎了双眼,才会瞧不出这些天大的破绽。
被那黝黑大汉瞧得心跳如鼓,兼之一圈圈裹住胸房的布条缠得人气息好不顺畅,辛守余尽管努力地深呼吸,仍觉头持续犯晕,肤颊带着烧意。
她应是病了,从昨晚喉头就觉疼痛,忽冷忽热的,但绝不能停下好好休息,一旦在同一地方停留太久,就越容易曝露行踪。
紧握双手,指甲在柔润手心里捺出红痕,借着疼痛,她努力让神智清醒。
适才赶到岸边渡头,若不是其余的摆渡人家皆已歇息,仅剩此船过河,她也不会大胆地拉着妹妹上这黝黑大汉的船。
原以为他就是一名岸边的摆渡人,单纯得很,可在听过他与船首那位老丈的对话后,这才明白,他同她一般,亦要渡过河去。
过河,赶在天黑前入城,她心中如此打算,而船上的几人想必也与她同样心思,这说明了,待会儿到对岸下船后,那黑汉子仍会与她们同行一小段路,除非他想夜宿郊野。
说不上是何因由,他目光虽正派神俊,却教她心慌心悸,总觉他有意无意地将注意力放在她们姊妹身上。
然而,她目前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的注目。
从京城而来,一路上颠险难计,若非低调行事,她们姊妹俩如何能活命至今?就快到了,这两个多月来,带着倚安不断的赶路、躲藏,没一夜好眠,她真的是累了──
「守余──有人跟咱们说话。」她身后探出半张粉脸,软嗓犹带稚音。「你穿得好单薄,不冷吗?」最后这一句是直接冲着船尾的黑汉子发问。
「倚安,别出声。」辛守余微怔,随即轻声斥喝,肩膀往左移动,试着要阻挡妹妹的视线。
黑汉子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和公子爷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跟着,听那稚气未除的软嗓困惑回道:
「为什么别出声?守余,有人跟咱们说话,咱们若不跟他们说说话,是不是不对?阿爹说过,这叫作──叫作礼尚往来,是不是?有人送妳一份礼,妳好开心、好快活,也得记得准备一份礼回送给那人,让他也好开心、好快活,守余,我说的对不对?我没有记错,阿爹教过我这个成语,我会写这四个字,我会写喔,守余──」
「对,妳没有记错,倚安好用心,阿爹教过的东西,妳全都牢牢记住了。」辛守余低声安抚。
「守余,妳抓痛我了。」
「啊~~」闻言,辛守余忙放松手劲,见妹妹细腕上已捺出红痕,心不禁一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心绪绷得太紧,怕自个儿没能耐护她周全。
「不打紧的,其实也不是真的很痛,守余,妳别不开心。」
「嗯──」她试着微笑,「我没有不开心。」
「呵呵~~那很好啊,守余,我喜欢妳开心,守余开心,倚安也开心──守余,刚才跟咱们说话的那位大哥,他是好心肠的人,倚安知道,守余也知道。阿爹教过的,倚安记得很牢。」
他是好心肠的人吗?辛守余微微怔忡,一丝苦在喉间泛开。以往,她会相信阿爹所教过的那些,若非遭逢剧变,多所经历,她或者能相信──
此时,船尾上的壮硕黑汉忽地发出朗笑,瞬间吸引众人目光。
「这位小小兄弟很够意思,咱们素昧平生,今日初次相见,你就送了年某这好大的面子,教我还真有些受不起。」
脑中有短暂空白,辛守余眨动雾眸,一会儿才领略了黑汉子的话。
年某?他姓年?
暗觉讶然,她下意识摀住襟口,那怀里藏有一物,是阿爹奉召入宫前交到她手里,要她带着倚安连夜离开,往武汉寻一位年姓小友。
他和摆渡为生的老丈甚是相熟,想必已在武汉一带居住多时,恰又姓年,可不可能也识得阿爹口中的那位年姓友人?
她心里犹豫,不知该不该向他打听,分神之际可管不太住妹妹了,没来得及出声制止,辛倚安又探出粉嫩小脸,明眸对住黑汉子,坦率且好奇地问:
「你是在同我说话吗?」
黑汉子眨眨深目,笑道:「咱们礼尚往来,小小兄弟同年某说话,年某自然也同妳说话。妳家阿爹教导有方,让小小兄弟随意几眼的功夫,就瞧出我是好心肠的人,年某很承这个情呀!」
在旁冷眼旁观的公子爷蓦地又丢来一声冷哼,「是,确实是好心肠的人,只可惜好好的心肠全烂啦,是个烂好人。」
这话不知怎地竟逗得辛倚安咯咯轻笑,小手扯着她姊姊的白袖,软声道:「守余,这位公子爷也是好心肠的人,是不是?公子爷和撑船的大哥都是好心肠的人,守余知道的,倚安也知道的,阿爹教过,倚安记得很牢,他们都是好心肠的人,是不是?守余,是不是?」
黑汉子猛地仰天大笑,哇哈哈哈的,笑得公子爷俊秀脸庞一阵青一阵红。
「我恶毒得很,尖酸刻薄,才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公子爷冲口便出。
辛倚安偏着头打量,跟着摇了摇,「不是的,你是好人,阿爹教过的,倚安知道,你也是好心肠的人,不会错的,是不是?守余、守余,妳同他说,他也是好心肠的人,妳同他说。」
辛守余胸口发热,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正欲启唇安抚,底下江浪却忽地一个急涌,打得船只剧烈晃动。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扑向妹妹,耳边紧接着响起一阵咚咚咚的促音。
待眼角余光一瞥,瞬息间已吓出一背冷汗,倘若她不是及时伏低身躯,此时插入乌篷上的四、五支羽箭应是射进她胸腹,成了箭靶子。
那些人追上来了吗?
逃呀!阿爹要她带着倚安逃开,可莽莽江河,她想逃,能逃往何处?
头晕目眩,辛守余茫茫然抬头,一时间分辨不出势态,只觉面目泛寒,彷佛满江寒气正扑面而来。
「小心!」黑汉子厉声大喝。
她神魂一震,浑身战栗,然后,是男子如大熊般壮硕的身躯随着那声厉喊映入眼帘。
他疾扑而至,猿臂暴长,五指运劲一抓,就在离她仅余半尺之处,硬生生握住一支对准她胸口射来的羽箭。
她瞠目结舌,忘记呼吸,好近、好近地望入他眼底。
生死瞬间,她润玉般脸容不禁血色尽退,苍白若纸。
「宗腾,是子母箭!」戚老爹不知何时已跃到船尾,长竿在手,稳住渡船,宽圆竹笠下的双目精明有神,与先前行将就木的模样相差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