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揽住他的脖子,全心全意与他交缠。
树荫清凉,人儿火热,彼此只想记住这个吻,把片刻化作刻骨铭心的永恒。
梦境继续飘动,从溪边大树跳到了村外小径,吉利看到自己背着包袱,准备和舅父一起走出芙蓉村。
合欢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柳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她来送他了,他也牵出一抹笑容。
长长的柳条垂至地面,白色的柳絮漫天飞舞,清风吹来,拂动她飘飘的裙摆,仿佛将她化成绿柳中的仙子!如梦似幻。
她拨开柳条,轻轻拆下一根柳枝,递到他的手里,柔声道:「兆哥,带上一枝故乡的柳枝,别忘了故乡人。」
柳,留也。柳枝入手,他心头蓦然一沉。
情深意重,她的深情托付轻软的柳枝,伴他长行。
「合欢……」别离苦,男儿泪一下子涌出,他是多么舍不得她呵!
「兆哥,记得回夹。」她的眼也蒙上水雾,笑意凄迷。
「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握紧柳枝,泪眼相对,再度许下诺言。
舅父轻声唤着他:「阿兆,该走了,还要赶很长的路。」
「合欢,再见。」心一横,大步跨出,一步一泪,溅湿了故乡土。
杨花飞尽,她没有追来,他也没有回头,两人的距离越拉越长、越来越远,跨过汴京和小村,山水迢迢,延长到更远的北方苦寒异地,再翻过百年的岁月,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裂心魂!
***
吉利骤然惊醒,午后的村子安静异常,他仍在大明,不是宋朝的石匠。
好苦的梦!苦到他急欲逃离梦境,不想再受那摧肝沥血的相思痛楚。
脸上湿冷,他伸手一摸,竟然全是泪水。
就像上次那个订婚梦一样,所有的人、事、物历历在目,他手上仍有柳叶拂动的麻痒感,也有那揪心的疼惜,更记得合欢的甜蜜唇瓣……
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向来无忧无愁,即使以道士身分看过生离死别,也亲身遭遇爹娘的逝世,却从来没有这么深沉的悲哀与无奈。
梦里,他对合欢的爱恋是如此深刻,但那是阿兆的?还是吉利的?
不管了,他不是阿兆,他是吉利。他只肯定件事;他爱合欢!
站起身子,他决定再去跟合欢表明心迹。
「师父,师父!」非鱼总是不识相地出现。「我挖到宝了……啊!你在哭?」
「哭什么啦!」指节敲了他的圆头,再抹抹脸。「沙子扎进眼里了。」
「我帮你吹吹。」非鱼殷勤地爬上椅子。
「算了,你全身是土,又弄得满地沙。」吉利一点也不能接受小鬼的好意。「去!拿扫帚把地清乾净。」
非鱼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扯他。「师父快来啦!我挖到一尊神像了,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神像?吉利心念一动,难道是遗失多年的孝女娘娘神像?当年蒙古人打入村子战况惨烈,整个村子全毁,逃难的村人在不得不接受元朝统治之后,陆续回村!这才重新建立起芙蓉村。
回来的年轻人刻了目前这尊女童神像,如今,又过去一百五十年了。
吉利立刻甩开非鱼,大步跑到庙后空地,地上躺着一尊沾满尘泥的石像。
「非鱼,去拿清水和刷子来,快呀!」吉利激动地蹲下身,也不顾湿泥土屑,伸手就去抹石像的睑。
经过快速的洗刷,吉利竖立起这座半人来高的石像.心跳剧狂无此。
非鱼也是目瞪口呆。「好像仙姑姐姐!」
石像以整块青石雕就,脸孔柔美、神情婉约、美目含情,长发如水泽垂泻,修长细致的双手拿着一枝柳条,身形窈窕,裙裙飘飘,仿若乘风归去。
天!这简直是梦境里的合欢,柳条荫中,佳人泪垂!只是这尊雕像是欢愉自在的,就像她在田里望见他的快乐表情。
吉利颤抖地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抚向雕像的脸颊,如同为她拭去梦中来不及擦乾的离别泪水。
触手冰冷,这是一尊死掉的雕像。
「合欢……合欢……」吉利忘惰地念着她的名字。
老柏树飘下一片落叶,诉说着早秋的讯息,吉利一抬头,看到合欢站在树荫深处,脸色苍白,晶泪盈盈。
「姐姐!」他呼唤一声,她倏然消失。
非鱼探头探脑的:「仙姑姐姐在这里吗?快叫她来看!」
吉利怅然摇头。她又消失了,难道他就注定要一再找寻她,永远不停歇吗?
***
直到天黑,合欢都不曾出现,但灶台上仍为师徒俩准备好饭菜。临睡前,吉利坐在床上,心思百结。
「非鱼,过来!」他一把逮住准备爬上床睡觉的非鱼。
「师父,做什么啦!别掐我的脖子!」
「你这五颗石头一定有问题。」吉利扯着非鱼的彩石项练。自从上次绳线被扯断后,合欢又帮非鱼重新结好,让他照样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头,就来抢我的小石头?」非鱼也扯住绵线,不让恶师父来抢。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颗彩石。「你说这里面有五辈子的记忆,那你记起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作过奇怪的梦?为什么我们会碰到一起?对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说不定是姐姐的坏后爹,所以这辈子要让我打个痛快,帮姐姐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非鱼死命推开吉利。「坏师父!臭师父!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村人说你骗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这小鬼也变机灵了。威胁我?我就叫你吐出赃物,再送你回去当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长的头发。
「不要!」当和尚是他挥之不去的五世梦魇,非鱼一下子吓得停止扭动。
吉利轻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项练。「借师父。」
「要借就早说嘛!脖子都被你捏断了。」非鱼嘀嘀咕咕,抚着发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窝到吉利脚下。
不消片刻,非鱼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使抱怨生气,也是转眼就忘,从来不会搁着心事。
吉利抚摸着彩石,自从他遇见合欢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来世?他一向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地向村人述说各人的前世天缘,强调因果循环,结论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这才能世世平安富贵。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不然,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合欢?
头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渐变大,颜色变灰,终於变成了一大块白玉大石……
***
宋,靖康元年。这个年号像幅鬼影,飘在他头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着凿子,认真地雕刻白石栏杆的纹饰,他身后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还有许多人分散各个角落,像他一样辛勤地工作。
闰十一月的寒风吹得他浑身打颤,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涌出暖洋洋的热流,他不必买新冬衣,他要把钱存下来娶合欢。
来到汴京已经两年馀,他跟着舅舅四处盖房子,也慢慢攒了一些钱。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应允将表妹的房间改作他和合欢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乡迎娶合欢,却因为应聘修筑宫殿而滞留下来。
没关系,帮皇帝盖房子可以赚更多钱。他已经托人带信给合欢,告诉她,等明年春暖花开,宫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会接她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