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永春继而又道--
「当初离家是为了成全你相祥兰儿,今时再返开封,一样是为了你们两人,那姚家姑娘的求亲闹得满城风雨,别瞧祥兰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她心里闷得很。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朝夕相处,你对祥兰儿果真无一丝男女情怀吗?硬把她推给旁人,你才开心快活吗?要你真允了姚娇娇的求亲,那不只对不住祥兰儿,也对不住你自个儿。」
「我……」他头有些晕,脑中爆开点点火花,左胸一抽一抽的,紧了又松,松了后扯得更紧,宽额不知觉间渗出薄汗。
他对她,果真无一丝男女情怀吗?
一时间,他回答不出,却明白心里是怜惜她的,从那诡异的厌恶到如今真心的怜惜,怜她眼盲,怜她柔弱,怜她自幼父母双亡,忘不了她喃喃对他说过--
我想……你终究胜过我的,你还有爹爹和阿娘把你放在心上,我打小就没见过我爹娘,想梦见他们,却总想象不出他们该有的模样……
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小姑娘,脸容如雪,两边发髻上的缎带随风轻扬,稚嫩语调中却带着淡淡忧伤……
头一甩,他费力地宁定心神。
年永春素袖轻拂,受不住他的沉默,又道:「我话尽于此,你仔细斟酌了,倘若最后你仍要辜负祥兰儿的情意,教她伤心难受,你心里头踏实,别人也拿你没奈何。」向来,他性情温朗斯文,又敬年永劲是族兄、是年家的大爷,态度虽亲,却总带着三分恭敬,这还是头一回将话说得如此气闷。
丢下话,他掉头便走,素衫一忽儿已消失在回廊转角。
年永劲依然静立,心思浮游。他再次将视线投注于那泛出光的纸窗上,月脂将他的轮廓软化了,那内敛的眉眼朦朦胧胧,似有深意。
第九章 石中自有幽兰香
「年家太极」老太爷的寿辰已过去将近一个月。
前些日子在开封城西外河道上所发生的几起血案已有着落,据官府与「年家太极」几位江湖上的朋友得到的消息,作案的是江苏太湖一带的河寇贼帮。
因凤聚来此次领着海宁凤家的族众前来开封拜寿,参加「年家太极」掌门的正名大会,将女儿凤宁芙也一块儿携来。十多年前,凤家在海宁的宗亲会被倭寇和海贼联手来犯后,家传藏宝图的秘密在凤宁芙身上的消息不径而走,自此后患无穷,而那批太湖帮的河寇潜入开封,为的也是劫人。
年家对于此事早有防范,与官府和河道上的船家合作,耐心布署,终于擒住大批贼人,过程还算顺利,只是姚家的娇娇姑娘为救凤宁芙而遭了殃,一张俏脸在遭挟持时教歹人划过一刀,害得参与擒拿行动的年永澜心疼焦急,抱着受伤的姚家姑娘往年家的「泽铎药堂」风也似的飞奔,至此,也教明眼人瞧出那其中的暧昧情愫。
很显然,这位姚家姑娘当初求亲求错了对象,一颗芳心不知何时早系在年家的永澜师傅身上,跟年家大爷可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了。
至于年永劲,他心中其实挺郁闷的。
许多话在他脑里转了又转、想了又想,欲对凤祥兰说个清楚明白,但河道血案待解、种种计画的布署,再有年家其它事务缠身,这些日子,他想寻着清静空闲的时候同她说话,怎么也不可得。
他和她的事拖得越久,他竟越是瞻怯,挤在胸口的感情宛如一块重石,没处宣泄,反压得自个儿狂躁难持。
这一日,开封城外春草漫香,河道上几处货船装卸处人声吆喝,船工们打着赤膊,在肩上垫着厚布,正努力地搬运货物。
沿着河道而去,河两旁有岸,岸上有堤,堤足以坚固石块所造,约及成人腰高,这座石堤才动工不久,完成尚不到五分之一。另外,在河道转弯处,还得施行截弯取直的工程,在几处河面较窄的段落另辟支道、清理水底淤泥。
这些筑堤、修整和疏浚的动作,受惠的自然是地方居民,因此除大批受雇于官府的工人外,许多开封城内、城外的百姓一得空,也加入防汛工程。
年永劲刚与两位治水师傅说过话,他对防汛之务原懂得不多,这些年多有接触,投注心力,如今也颇为专精。
此时--
「哎呀呀,是年家大爷呀,真是对不住,咱儿没留神,弄脏您的袍子啦!」一名清理河底淤积的年轻小伙子挥力过猛,把一铲子烂泥全挥到年永劲的灰袍上。
「无妨。」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反正他身上的袍子早已脏污,前一块、后一片地印着泥,不差这一铲,就连紫靴也变泥靴了。
「哎呀呀,咱儿真不是故意的。」
他还是摇头,撩起衫襬塞进腰间,打算和众人一块儿搬石挑土。
听见骚动,乡亲们跟着调过视线,见是年永劲,好几名百姓不禁对着那「肇事者」连珠炮似的轰起来--
「哇啊!你没长眼呀?!竟把烂泥堆到年家大爷身上,咱儿上回不小心也堆过一次,到现下还难过得紧,内疚得不得了,你、你你这么干,是存心要刮咱儿老脸吗?」
「呜……不敢呀……」
另一名乡亲也道:「还说?!上回咱儿人在堤上,年家大爷就站在下端,一个没留神,咱儿把一筐土全落在他身上啦,弄得他登时灰头土脸,呜呜……实在过意不去,害得咱儿连作好几晚恶梦,你这臭小子,你、你你好样儿的,故意要勾起咱儿的罪恶感吗?!」
「呜……没有呀……」
「还嘴硬?!大爷,您甭恼,咱们帮您出气。」语毕,七、八名乡亲颇有默契,好几铲烂泥挥将起来,啪啪啪好几响,全往那小伙子身上、脸上罩去。
「哇--噗、噗噗--」剎那间,可怜的目标物已被裹成一尊泥人。
众人忽地哈哈大笑,那名惨遭烂泥「荼毒」的小伙子怔了怔,也跟着大笑起来,下小心还吞了一坨泥进肚。
年永劲定定望着众人,不确定该不该笑,严峻惯了,竟不太擅长那样的脸部表情。但那笑声似会传染,一个接着一个,震着他的耳膜,不自觉地,冷硬的嘴角也缓缓牵动,有了可亲的弧度。
眉目飞扬,他转过身正欲挑起一方巨石,却瞥见不远处的上道上,一辆马车缓行而过。
他认得那马车,也识得驾车的小老儿,这小老儿心肠最软,总挨不住凤祥兰的请求,已好几回偷偷载她出城散心,难不成这会儿……心念一动,他拔腿追了过去。
他轻身功夫极俊,几个起落,人已来到马车旁,扬声便道--
「福伯,停车。」
那小老儿是「年家太极」里管马、管车的掌事,瞧见来者,枯瘦臂膀忙一扯,马匹慢下了四蹄,终于停在土道上。
「大爷,您又弄得浑身泥啦?」福伯笑着打量。他在年家资历够老,一向没怎么怕过年永劲。
年永劲不以为意,掀唇便问:「里边坐的是谁?」
福伯不及回答,那马车的窗帘子一掀,一张莹白脸容探将出来--
「永劲哥哥,是我呢。」
「宁芙儿?」年永劲浓眉微挑,神情很耐人寻味,彷佛有些失意。他还以为里边的人是……是另外一位姑娘。
凤宁芙随长辈前来开封祝寿后,便在年家住下了。
她笑咪咪地颔首。「是呀,就是我呀……永劲哥哥,你、你怎么脏成这副德行?」秀目瞪得圆大,挺新奇的,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严峻自持、律己甚厉的男人如此邋遢。